阿南到底比蓮舟接觸的事情更多些,此刻表情很凝重,蓮舟也緊張起來:“你說,楊老闆會不會受刑,會不會犧牲?”阿南皺着眉說:”我最擔心的是,他萬一叛變了怎麼辦?”蓮舟簡直不能相信,他站起來說:“這怎麼可能,他是我們的領導,怎麼會出賣我們?”阿南說:“我原來也認爲,只要是共產黨都應該特別堅強,不怕犧牲,可是你知道曉真同志他們爲什麼離開嗎?就是因爲上面的大領導叛變了,出賣了整個上海的黨組織!很多很多人被抓,很多人都犧牲,也有人叛變,出賣了更多的同志!”
蓮舟簡直不能相信這個現實:“他們這麼怕死,當時爲什麼要入黨呢?”阿南也被這個問題困住了,他也沒有答案。蓮舟突然抓住阿南的手說:“阿南,要是楊老闆也叛變,出賣了我們,我們一定不怕犧牲,不出賣別的同志。”阿南撅着嘴說:“我們也不認識別的同志了,就是飯館裡那個小夥計。楊老闆要是出賣了我們,他肯定也完蛋。”
兩個人思前想後也沒別的辦法,蓮舟只能說:“如果真的被抓,也只能看看我姑父和二叔,能不能想辦法把我們保出來了。你放心,只要我能出去,決不讓你們呆在裡面。”在這個問題上,阿南是絕對信任蓮舟的,他的困惑是:“楊老闆被抓起來了,我們向誰彙報工作呢?我們找不到組織了。”蓮舟託着腮幫子想了半天,“黨章上說,三人可以成立一個支部,你找到那個小夥計,咱們三個還可以成立個支部。等我去北平讀大學,就能聯繫上曉真同志,那時候,我們就找到組織了。只是,我們現在還得堅持工作,你想想咱們現在還能幹嘛?”
阿南撓撓頭:“我想學打槍,連槍都不會用,怎麼鬥爭?哎,蓮舟,你見過真X槍嗎?”蓮舟忽然得意起來:“當然見過,我二叔和姑父都有槍,嶄新的勃朗寧。哎,你知道嗎,我二叔會拆槍,他蒙着眼睛就能把拆成零件的槍裝在一起。”阿南聽的很入迷,過了半天突然說:“二叔這麼厲害,可是他是國民黨。”
蓮舟愣住了,他問過國峰,跟二叔陣前相見時會不會開槍,國峰說他不知道,蓮舟也不知道。過了這麼久,他仍然不知道,因爲他根本沒想過,他沒有辦法思考這個問題。想到這裡,蓮舟的精神就委頓下來。阿南看出朋友的爲難,只能善意地說:“我覺得二叔是個好人,楊老闆說過,國民黨裡也有很多人是支持我們的,到了適當的時機可以策反他們。等到時間合適,咱們就策反二叔。”蓮舟心裡覺得,他根本不敢去策反二叔,不過,這個辦法總比讓他向二叔開槍容易多了。”
兩天過去,一直風平浪靜,蓮舟心裡猜想大概楊老闆並沒有出賣他們,只是這樣看來,也許他犧牲了。儘管看到他的那天,他已經受了傷,但蓮舟仍然不願意相信他已經犧牲,就好像她的親孃和素絹,並沒有在他面前倒下,他的心裡都是不承認他們已經離開了的,他認爲這只是一次分別,只是再見面的時間可能有些久。
然而當蓮舟再次面對二叔,他仍舊十分緊張,甚至在心裡埋怨自己哆哆嗦嗦的樣子,哪像個敢於犧牲的戰士。但是似乎沒有用,他不怕死,但是他怕母親難過,怕二叔失望。他只得想辦法咬緊牙關說就是和同學去湊熱鬧,然後被人誤抓了,大不了就是讓二叔揍一頓,出出氣算了。
出乎蓮舟意料的是,二叔這次也沒兇他,倒是拉着他坐在沙發上聊天。“昨天晚上你嬸孃跟我說了半天,讓我別兇你。我想你也大了,也是明白事理的孩子。我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一樣,關心國家大事,希望能爲國家爲人民呼籲。你去參加活動,這個我能理解,你大概也知道,二叔從前參加學生運動還進過租界的監獄,你嬸孃手上的槍傷也是那時候留下的。所以說,學生鬥爭還是要講些策略,畢竟你們都手無寸鐵,而對方都是國家的暴力機關,不論誰對誰錯,保護自己都是第一位的。你想想,要是那天沒碰見姑父,晚上就回不來了,你娘要是急出個三長兩短,你得後悔一輩子。”蓮舟使勁地點點頭:“二叔,我知道了。”
事實上,照石此時心亂如麻,他剛剛去女工學校見了國峰——是的,那個女工學校的教工就是國峰,他被洪水堵在了半路,不得已又返回上海找到照石。而這一次的見面很不愉快。本來他只是想感謝國峰及時送了蘭心去醫院,但兩人總免不了談到時局。照石對於共產黨此時仍在根據地與國軍武裝衝突十分不滿。畢竟這時候軍事重點應當在日本人身上,他認爲這樣的挑釁就是在轉移國防部那些人的注意力。國峰卻反脣相譏:“貴黨貴軍八千人都能輸給日本三百人一小股敵人,還好意思說是我們轉移了注意力!恐怕是貴黨注意力太分散,或是根本沒在日本人身上吧!”
兩人鬧的不歡而散,回到家時,正碰上照泉,機關槍似的和他數落了一遍蓮舟的事,又說正海和浣竹的婚期定在了臘月二十三,急急忙忙地找靜嫺和蘭心籌劃去了。
當他看着眼前的蓮舟,想想就要進家門的正海,想想靜嫺從前在他們身上所花費的心神,不由得長嘆了一聲,把蓮舟也唬了一跳。照石拍拍蓮舟的肩膀:“孩子啊,讓你娘和二叔都省點心吧,沈家將來就靠你呢。”
蓮舟不敢看二叔的臉,低着頭回房間去了。照石半靠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臉上蓋着一張報紙,就聽見了桑枝喜氣洋洋的聲音:“二爺,二爺你看誰回來了?”照石不用睜眼就知道,進來的是正海,他彷彿可以聞到正海身上帶來的不是日本海的腥氣,而是警官學校靶場上的硝煙。當着桑枝的面,他只好擡眼道:“哦,正海回來了?去看過你爹孃了?”正海卻意氣風發,“是,二叔。先回家給爹孃請了安,纔打發我過來的。”照石點點頭:“嗯,上樓去吧,浣竹和姑姑還有嬸孃都在你乾孃房裡呢。”
正海上了樓,照石無奈地合上報紙,敲了蓮舟的房門:“你正海哥回來了,一起上樓去。”
兩人進了門,靜嫺的房間裡卻是一片歡騰。靜嫺和照泉坐在沙發上,手裡都拿着一卷綢緞,看樣子是日本貨,想是正海之前就在日本買好的。正海和浣竹陪坐在沙發旁邊的木凳,蘭心卻靠在靜嫺的牀上,見照石進來,正海和浣竹都起了身,蘭心也掙扎着要起來。靜嫺道:”你好好歪在那裡吧。”接着卻轉過頭來和照石解釋:“我看蘭心天天躺在房裡也是悶的慌,我們這兒正說婚禮的事兒呢,也讓她來湊湊熱鬧。她坐久了腳還是要腫的,我讓她歪在那兒的。”照石點頭笑:“是,自從結了婚,嫂娘就把疼我的心思用在蘭心身上了。”照泉用胳膊肘碰碰靜嫺:“聽見沒,還跟他媳婦爭上寵了。”照石也不以爲意,笑眯眯地坐在蘭心躺着的牀邊上。照石坐下來,照泉才注意到蓮舟站在門邊上,笑話他:“怎麼,如今要躲在二叔後面纔敢進門麼。我跟你說啊,你惹的那些禍,你姑父可告訴我了。”照泉一句話,緊張的蓮舟直衝照石使眼色,照石忙截住姐姐的話:“是,我剛已經教訓過了,這不才老老實實的跟我一起上樓來。”靜嫺卻在一旁一邊翻看賓客名單一邊說:“你們也不用瞞着我,我沒問他,也知道定是跟學生一起鬧事,讓他姑父抓回來的。唉,你說說這事情,我能攔得住嗎?”說罷擡起頭,指着蘭心和照石,“你瞧瞧這兩個,現在看着都孝順知禮,小的時候,不是一樣的。一個逼急了往廣州跑,另一個關在家裡就敢跳窗戶,你說我現在還敢管誰呀,管的狠了再出去跟了共產黨!”
蓮舟渾身都打了個激靈,每個毛孔都緊張起來。冷靜下來一想,母親並不知道他實際的情況,只是那麼一說,稍稍心安,只低着頭說:“剛二叔說過了,我以後出門一定多加小心,不讓娘擔心。”靜嫺略直了直坐久了的腰桿,“行啦,照石扶着蘭心回去吧。正海也和浣竹回房間去,知道你們倆這是耐了性子坐在這兒呢。蓮舟來給娘捏捏腰腿,娘跟姑姑說會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