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見了照石比見了軍長師長還高興,“哎哎,我發現鬼子那是什麼狗屁陸戰隊,沒什麼大本事,就會躲在坦克後面放槍。我現在治坦克手段比你還高明,還不費一槍一炮。”照石也來了興致,忙說:“快說來聽聽。”老何大笑:“就是把稻草鋪在坦克過來的必經之路上,那些稻草捲進輪子裡去,一會兒就動不了了。這英國佬造的東西八成是隻能在洋灰大馬路上跑的吧。”照石捶了他一下:“別跟我藏着掖着,就這一招能用四十人攔住海軍陸戰隊兩千人?”老何卻擺手:“嗐,這事兒啊,說起來是個笑話!那幫鬼子從張華浜登陸要來吳淞口,總得過蘊藻浜啊,這個你知道的。我派兩個連蘊藻浜玩命守着,其中一個連損失挺大,連長給我來電話意思是能不能換一撥人過來,他們撤下來歇會兒。結果剛好那個倒黴的日本飛機在老子腦袋上嗡嗡,我也沒聽清,以爲他們要撤退。我心想,這要是撤退了,軍長還不一槍把老子崩了。直接跟那連長說,不許撤,敢撤退就崩了你!那連長聽了沒辦法,這會兒都跑到岸邊了,想返回去也不行啊,只好想法子從側面繞過去。正看見一隊鬼子向前奔襲,那愣頭青端着機槍一陣掃射,你猜怎麼?竟然把豆腐做的陸戰隊打成兩截!小鬼子以爲中了埋伏,亂成一鍋粥。”倆人正聊的高興,師長走過來說:“這說明什麼?沒有人生來會打仗,陸戰隊再漂亮,槍法也準,從軍艦上下到陸地,就不會走路了。哪像咱們何團長,專門好跟人拼命,上了刺刀跟他們幹!”接着就招呼兩人:“走,走,軍長帶了好酒來,咱們上炮臺!”
吳淞口炮臺古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鴉X片戰爭時,清軍將領陳化成將軍就是在此與英軍決一死戰壯烈殉國。長江與黃浦江匯流於此浩浩湯湯直奔東海,猛烈的江風吹起英雄的亂髮,一行人圍坐在古炮臺的斷垣之上,言笑晏晏,不遠處就能看到日本人的軍艦。照石拍着老何的背說:“剛說你是當陽橋前一聲吼的張翼德,這會兒覺得我自己像坐在長江諸葛孔明船裡的魯子敬了。”老何說:“你放心,軍長命大,跟他在一起,死不了。”說罷喝乾了罈子裡的陳釀,用他帶着廣東腔的破鑼嗓子唱起來“一仗功成,憑此戰。乾坤再造,在當前。湖海英魂,黃土獻。冀能解甲,早歸田。愛晚晴,閒自遣。歡重拾,樂餘年。一聲長嘯劍鳴空,撩動干戈,天地轉。”
此時,雙方軍隊的援兵都在日夜兼程,先一步到達的則是沈照石的新調令,師長笑嘻嘻地說:“照石啊,你這樣的人才,到底是不能和我們這幫粗人在一起的。你的老師要來了。”此時照石才知道張將軍帶着第五軍八十七師、八十八師和中央教導總隊馳援上海,他即將奉命調任中央教導總隊第三旅參謀主任。當着十九路軍同仁的面,照石有些尷尬,愣了一會兒才說:“不管在哪兒,都是打鬼子。”
蔡軍長說:“對嘛,這話說的好。說起來你們這個教官,這一次還歸我統一調派咧。”這話照石卻覺得有些蹊蹺,張將軍和蔡將軍雖然都是軍長將官,但畢竟張將軍是中央軍嫡系,且是他們黃埔的教育長,中央軍裡多少團長旅長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地位可比蔡將軍顯赫多了。蔡軍長這才問:“我聽老何說,你侄子現在在國聯代表團?”照石點頭:“是,他剛纔日本留學回來,對日本的情況比較熟悉,說是派去做翻譯。”蔡軍長說:“他們這些人都是搞政治的,我也搞不懂,說讓我節制就節制,我和他老張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石被這幾句話弄的摸不着頭腦,蔡軍長才解釋:“代表團給委員長髮了一封建議書,說是最好整個戰役都已十九路軍的名義跟日本人打,這樣充其量就是地方軍隊和日本人衝突,一旦中央軍來了,這個性質就變成兩國的戰爭,他們那邊談判的阻力會很大。所以還是把他們這批人劃在十九路軍我的名下,不然他老張也不會心甘情願聽我的。要我說,這不是換湯不換藥嘛,說到底,上海的事情,就是我跟老張兩個人扛。跟國聯那些人,談的了就談,談不了就算了嘛。關鍵還不是要看我們能不能把這幫小日本趕回去!”
照石心知政治上的事情絕沒蔡軍長說的那麼簡單,他也理解談判代表團的用意,但內心似乎是更同意蔡軍長的看法。“軍長,張將軍這麼痛快的答應,說明他想的跟您一樣。”蔡軍長點頭:“嗯,還好是老張來,他這個人,我信得過。”接着就囑咐照石:“你今晚回家去一趟,洗洗澡換換衣裳,在家休息一天。後天老張就到了,你該去他那兒報到了。”
照石剛一進公館就嚇了一跳,門房的地上烏壓壓躺着三四個人,草坪上也都是或坐或臥的人羣,進了家門看到客廳裡全是地鋪,照石無法,只得站在客廳裡放開嗓子喊:“蓮舟!”蓮舟匆匆地從書房出來,看見照石倒很高興,抱着他嚷:“二叔,二叔,你是抗日英雄!”照石也顧不得說其他的,指着客廳裡的人問:這是怎麼回事?”蓮舟說:“都是閘北的難民啊,槍一響,大家都往租界跑,租界哪有那麼多地方住,只能睡在大街上。娘說天氣冷,讓附近的難民都住到家裡來了,女工學校也住了好多。”蓮舟接着說:“二叔你還走嗎?不走的話晚上只能和我睡了。姐姐和嬸孃都搬去我孃的房裡,屋子都騰出來了。”照石心裡又佩服又無奈,他想好好睡一覺看起來是不可能了。
他問蓮舟“家裡就你一個嗎?”蓮舟得意起來“啊,我現在是咱們家的總司令,負責分配牀鋪和飯菜”照石問:”你娘他們去哪了?”蓮舟說:“娘讓人騰了公共租界兩處鋪子做戰地醫院,帶着姐姐和周嫂子過去管事。嬸孃在女工學校,那邊住了六百人呢。”照石便笑蓮舟:“原來你是光桿司令啊。”蓮舟瞪着眼說,“纔不是!門房老黃、園丁老馮和廚房賴媽媽、錢媽媽都歸我管啊,還有周嫂子家的阿毛和小妹。”
照石看沙發儼然成了一個人的鋪位,只好坐在扶手上問:“總司令,家裡有什麼吃的沒有?”蓮舟煞有介事地看看錶:“還沒到開飯時間,現在晚飯都是兩個菜,燒蘿蔔和榨菜肉絲”照石摸摸他頭髮:“嗯,看來伙食還可以。既然還沒開飯,那總司令賞臉跟我一起出去吃一頓吧。”蓮舟歡天喜地:“太好了,我好幾天沒吃到好吃的了,家裡一次做五十個人的飯,那味道就別提了。”照石笑着說:“你二叔已經在前線啃了幾天冷饅頭了,去叫着阿毛和小妹一起。快去快回,別影響你給大家放晚飯啊。”
到了晚上照石有些遺憾,這次恐怕是見不到嫂娘和蘭心了。他洗了澡回到蓮舟的房間,蓮舟還在臺燈下讀書。照石笑了:“怎麼這麼用功,外頭響着槍都還能坐得住,不是看我回來了做做樣子的吧。”蓮舟一本正經地說:“我無論如何都得考上北京大學,最後用功這幾個月了。照石聽了倒很欣慰,他看看蓮舟,這個從前總是哭着不肯自己睡覺的小孩子,如今長的和他一樣高。他繼承了沈家白皙的皮膚,額前捲曲的劉海顯得俏皮而帥氣。他坐在書桌前,檯燈黃色的光暈照在俊朗的臉上,在書本前投下一個影子。照石覺得,大約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低着頭坐在書桌前溫書的吧。那時候家裡寧靜和諧,他晚間去靜嫺那裡問了晚安,大嫂總要囑咐他努力用功,又擔心他晚上看書太晚,睡覺前總要讓曉真送夜宵來,順便催他早些睡。而照石所不知道的是,他當年的用功不過是大嫂的殷殷囑託,而如今的蓮舟,則是爲了他和他的同志,他知道去北平讀大學,是他們聯繫上組織的唯一辦法了。
照石坐在蓮舟身旁說:“今晚看看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明天或許能給你講講,然後就又要走了。”蓮舟終於坐不住問道:“二叔,鬼子的部隊長什麼樣?很厲害嗎?十九路軍能贏嗎?”照石說:“十九路軍當然能贏,我們都是保衛自己的家鄉。”他看着蓮舟的眼睛說,“你知道嗎,我有一天站在一個樓頂上,樓下就是鬼子的坦克車,我往遠處看看,好像就能看見法租界,能看見咱們家,看見我讀書的國中,看見覆旦大學,黃浦江就從腳下流過。當時我就想,我們的家這麼好,怎麼能讓小鬼子佔了去呢,我得把他們打回去。你看看家裡這些人,他們丟了家園,流離失所,二叔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讓我的蓮舟過這樣的生活啊。你能知道好好讀書,二叔心裡真高興,覺得在戰場上吃的苦流的汗都沒白費。”蓮舟聽了這番話,心裡有些愧疚,覺得如果有一天二叔知道他真正的目標,也許會失望。此時,他不能說什麼,他伸手去抱着二叔,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