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門開了,陽光從門縫裡射進來,阿南站在門外並不進去,他大聲地說:“蓮舟,你不用選了,你娘已經死了!”
阿南一句話,所有人都呆住了。他囁喏了一下,“也許,也許沒死。不過我看見她被警察帶走了,我師父說,這時候被帶走,恐怕是,恐怕是。”蓮舟瞪着眼,跌坐在地板上,天旋地轉,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覺得胸口憋悶。他覺得自己應該哭,但是哭不住來,無助地望着靜嫺,半餉才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娘!”靜嫺站起來,她想拉起蓮舟,但蓮舟渾身都是軟的,一點力也借不上。靜嫺只能把他攬在懷裡,摸摸他頭頂的碎髮,輕輕說:“蓮舟乖,娘在這兒呢。”蓮舟兩眼失神,怔怔地說,“娘,她還沒死,還沒死,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照泉把阿南拉到一面:“孩子,你慢點說,到底發生什麼了?”阿南還沒來得及開口,棉桃帶着孫襄理急急忙忙地跑來“大奶奶,不好了!紗廠和服裝廠都讓人抄了,說是窩藏共X匪,您快看看去!”
阿南聽到這個消息,全身一震“大奶奶,我跟您一起去!”照泉一把拉住他“不行,你不能回去!”阿南急了“我師父,我師父!”照泉拉住他:“你放心吧,有大奶奶和孫襄理在,你師父不會出事的。你看蓮舟這樣,你得安慰安慰他,走吧,我們回去。”
靜嫺聞了聞心神,把自己從剛剛聽說蓮舟親孃已經去世的消息中擺脫出來。她招手叫阿南:“來,幫我把蓮舟扶起來,你幫我把他送回房間,好好照顧他,陪他說說話,不能這麼憋着,得讓他哭出來。我去廠裡看看,一定想辦法救你師父。靜嫺把蓮舟的腦袋在自己身上又靠了靠,“娘去想辦法,想辦法救她,蓮舟是乖孩子,跟姑姑和阿南在家等娘回來。”蓮舟靠在他熟悉的懷抱裡,聞着靜嫺身上他從小熟悉的味道,點了點頭。照泉從靜嫺手裡接過蓮舟:“乖孩子,跟姑姑走啊。”靜嫺擡臉看着棉桃:“陪我回房,我要換件衣服,頭髮也亂了,要重新梳一下。孫襄理,麻煩您在客廳稍等一下。另外,讓司機去學校把正海和浣竹接回來吧。外面不太平,這兩天先不要上學了。”兩人都躬身答應“是”
回到房裡,照泉安頓兩個孩子在蓮舟的房間裡坐着,又去送靜嫺出門。此時正海和浣竹也回來了,站在門口。靜嫺換了墨綠絲絨的旗袍,旗袍上用銀線繡着一叢海棠,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腦後盤着一個圓圓的髮髻,用一枚銀色的卡子固定,耳上還戴着一副鑽石的耳釘。看見兩個孩子,她望望天,笑笑說:“今天天氣好,睡了午覺起來在院子裡玩吧。浣竹要是有空,給娘畫副喜鵲登梅。”說完看了看孫襄理,“久等了,咱們走。”棉桃遞過一件豆綠色的夾斗篷“大奶奶,晚上涼,斗篷帶着吧。”靜嫺接過斗篷,上了車。
照泉帶着正海來到蓮舟的房間,蓮舟也不愣愣地瞪着眼了,已經在拉着阿南的手哭。阿南不知所措,又惦記着自己的師父,沒有心情勸慰蓮舟。正海一進門就問阿南:“你是不是共產黨?”再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阿南搖搖頭,正海漆黑的瞳仁盯着阿南看了很久,咬着牙說:“你撒謊!”阿南立即否認“我沒有!”照泉在旁邊開了口:“正海,他纔多大,就比蓮舟大一歲,哪有這麼小的共產黨?”正海搖頭,“姑姑您不知道,我們學校這兩天也有人被抓走,還有浣竹他們班的,能比他大多少?這樣特殊的時候,他一個廠裡的學徒不去上工,跑到那麼奇怪的地方去,還崴了腳,一定有問題。”照泉有點不耐煩“先別說這個了,孩子,你先說蓮舟他娘怎麼了?他娘總不會也是共產黨吧。他娘不是?”當着蓮舟的面,照泉不好意思說下去了,怕傷了孩子的心。阿南這時候才說:“前天我去福州路的綢緞鋪送樣子,看見蓮舟他親孃。我還沒打招呼,就看見她往從前他們住的那個地方去了。我以爲他們搬回來住了,就想去看看蓮舟是不是也回來了,我娘和我師父都說要是見着他,一定想法子把他帶回來,不能再像上回那樣了。結果還沒走進門,就看見警察帶着兩個女人往外走,一個是蓮舟他娘,另一個打扮很漂亮,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嚇壞了,趕緊跑回去告訴我師父,師父說他娘可能,可能回不來了。是師父讓我去找蓮舟的,我也不知道蓮舟他們現在住在哪兒,找不到他,只能在幾個弄堂口轉來轉去,結果今天一大早在巷子口看見他了。”
正海此時知道,阿南的師父是共產黨無疑,但蓮舟的親孃又是怎麼回事呢?他看着蓮舟:“你娘怎麼會認識阿南的?你娘是不是?”蓮舟兩眼通紅瞪着正海,小胸脯一起一伏,“你娘纔是呢!”照泉拍了拍桌子“蓮舟,怎麼跟哥哥說話呢!”接着又看向正海“你這孩子也是的,有話不會好好問,蓮舟受了那麼大刺激,你還來嘔他做什麼?是不是的,人可能都沒了,還問那麼多做什麼?”正海低了頭,聲音卻依舊沉穩“姑姑,如今事情太複雜,若是家裡落個通共嫌疑,事情可麻煩呢。咱們家樹大招風,要真有那些不懷好意的小人,巴不得把帽子往咱們頭上扣,咱們可不能落人口實。我一早就覺得阿南這孩子不那麼簡單,但蓮舟跟他一起,我也不敢輕易行動,才讓他們一起回來的。如今看來,這還真是個麻煩。這孩子的師父肯定是共產黨無疑了。”阿南說:“沈校長,我呆在這兒不方便,先回去了。”蓮舟立即擋在他身前“你不能走!”正海卻看着阿南說:“真別怨我們不留你,實在是不方便。你看我娘那邊工廠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家裡不能再出事了。”阿南紅了紅眼圈,點頭說:“我明白”蓮舟死死地擋住門口:“阿南,你不能走!”正海過去要拉開蓮舟,蓮舟死死地拽着門把手不鬆開,但他畢竟弱小,力氣怎麼能跟已經是個大人的正海相比,眼看撐不住了,他乾脆照正海的手腕就咬了一口,正海吃痛,揚手給蓮舟一個巴掌,蓮舟咬住嘴脣,死死地忍着眼睛裡的淚水,卻仍不撒手。照泉站起來拉開正海:“你們兩個這是幹嘛?你娘交給你們的那些大道理都讀到哪去了!”接着又緩了緩語氣說:“正海,先別讓阿南離開,咱們還是從長計議。”正海說:“我也想盡量幫他,只是怕他給咱們家裡惹麻煩,回頭乾孃又得着急。”蓮舟一面抽泣,一面歇斯底里地衝着正海喊:“這又不是你家,你又不姓沈!”正海愣了一下,猛地使勁扯開蓮舟,摔門出去了。浣竹也跟着急急忙忙地跟着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