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熄了牀頭的燈,摸出口袋裡的香菸,默默地點上。黑暗中,只有香菸燃燒的地方半明半滅,嫋嫋的青煙,飄散在夜幕之中。快抽完時,他才發現房間裡是沒有菸灰缸的,只能坐起身來,走到書桌旁,把香菸掐滅在筆洗裡。心裡暗暗想着,明早起來要記得把菸頭丟出去,不能讓大嫂知道他吸菸。
想起靜嫺,照石又翻了個身,他回上海來,一是爲了離家多年沒有回來過,二是因爲,想要幫國峰,必然得從家裡的生意入手,他那點軍餉實在是杯水車薪。還有第三,他想要去餘姚看望一下閆明。而如今他已有軍籍在身,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大嫂交給她一些生意呢。還有閆教官,要不要把幫國峰的事情告訴他呢。照石思索了很久都沒有答案,他又點了一支菸,這次索性取了那個仿汝窯的筆洗放在牀頭,當作菸灰缸了。沈照石長這麼大,組織過學X運,抓進過班房,打死過敵人,掩埋過戰友,本也沒有什麼再可顧忌的事情,偏偏就怕兩個人,一是大嫂,一是閆明。他在黑暗裡笑了笑,在大嫂面前不敢抽菸,在教官面前不敢低頭,在兩個人面前都不敢有半句假話,這一次顯然是不能都說實話了,究竟要怎麼編,他還沒有主意。思前想後,照石決定還是先去一趟閆教官那裡,好歹探探底,若是閆教官不反對他幫游擊隊,或許還能幫他想想辦法,看要怎麼跟大嫂講。照石覺得自己一旦面對這兩個人,就像是個小學生,生怕被老師戳穿了詭計。
煙抽的多了,有些口渴。他摸索着出了門,想去二樓的起居室裡倒些水來,擡頭看見大嫂的房間裡還亮着燈。照石悵然若失,自己當年離家,雖然擔心大嫂生氣,但其實是理直氣壯的,覺得自己找到了救國救民的辦法。如今畢業,也打了些勝仗,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爲誰而戰。想想自己拋棄學業,撇下大嫂一人在家獨自操勞,最後卻是這樣不明不白,他心裡有些煩躁。去灌了兩杯白開水後,仍然不舒服。於是又踢踏着拖鞋去了廚房,想倒杯酒喝。
剛摸到酒櫃的門,廚房的燈亮了,“大,大嫂。”照石頓時緊張起來。靜嫺溫柔地看着他:“照石,是不是餓了?我給你煮點粥喝?”
”不,我不餓。晚上聊天聊的有點興奮,睡不着。我想着,喝口酒,迷糊了好睡覺。”靜嫺不疑有他,依舊問:“楊梅酒可以嗎?孫太太自己釀的。”照石點頭,“可以的,可以的,隨便喝兩口就行。”靜嫺倒了楊梅酒給他,看着他喝完,又盯着他喝了水漱了口才送他回了房間。
一杯楊梅酒根本沒什麼用,照石跟大嫂說了謊,躺在牀上耳根子都是紅的。他又翻了一次身,看起來今晚是無法入睡了。
照石就這樣瞪着天花板直到東方漸漸發白,再過一陣,園丁已經在院子裡掃地,竹枝做的長笤帚在地上發出刷刷的聲音。照石起了牀,洗漱了一下,打算到院子裡跑步,準備出門時想了想,去敲正海的門。正海大概醒了,很快應了聲,不一會兒開了門,身上卻還穿着睡衣。照石拍拍他:”別睡了,跟我一起跑步去。“
正海簡單收拾了一下,跟照石一起出了門,照石問:”五公里,能跑動嗎?“正海點點頭,照石就跑起來,一邊跑一邊說”跟上我啊,要是能跟上,一會兒給你玩槍。”一聽說能玩槍,正海興奮起來,咬着牙,一直跟在照石後面,三公里以後體力差不多到了極限,照石一邊跑一邊鼓勵,“再堅持一下,注意擺臂,不要擡頭,用鼻子呼吸,別張嘴!”就這樣好不容易跑完了五公里,正海撐着膝蓋,低頭大口大口地喘氣。照石從背後輕輕地踢了他一下,正海跑的腿軟,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照石拉住,搖搖頭:”體力不行啊,別站着,活動活動,拉伸一下。”此時靜嫺和照泉也起來了,在門口看着兩人,照泉招招手叫照石到身邊:“正海就是個學生,你別把人家當你的兵練啊。孫先生和孫太太都在,看見了要心疼的。”正海擺擺手,喘着粗氣:“姑姑,我沒事,沒事,呼,呼~”他甩了甩胳膊腿就問照石:“二叔,你會格鬥嗎?教我兩招唄!”靜嫺皺眉說:“學那個幹嘛,沒的跟人打架淘氣。”正海笑:“這個有用,學了可以防身呢。”照石拍着他的後背說:“我告訴你吧,最有用的就是跑步,打不過就跑啊。”正海撅着嘴:“那不當了逃兵嗎?”照石笑:“誰說的,這叫保存實力,只要逃出命來,還能再打啊!”靜嫺在一旁說:“好啦好啦,早上起來就打打殺殺的。看你們兩個跑的一身汗,快去洗澡換衣服,換好了下來吃早飯啦。”
早飯時,照石吩咐蓮舟:“明天早上也不許睡懶覺了,跟我一起鍛鍊。吃過早飯,把你的功課拿過來!”蓮舟可憐巴巴地望着靜嫺:“娘!”靜嫺忍着笑:“叫娘也沒用,早跟你說了,二叔回來必要問你功課的。”嘴上雖這麼說着,還是看向照石:“這孩子上個學期有些耽誤了,有好幾個月沒上學呢。”照石看着蓮舟說:“正好,我暑假都在上海,給你補習一下。讓你正海哥哥好好讀日語。”蓮舟也不敢反抗,撅着嘴說:“知道了。”照石又轉向靜嫺說:“大嫂,我看浣竹畫畫很不錯,想給她找個老師,好好學一學,或許還能再提高些。”靜嫺笑着點頭,浣竹也笑眯眯地望着二叔。孫太太在一旁說:“二爺回來了就是不一樣,一會兒就把這幾個小的安排的妥妥當當。”照泉打趣道:“喲,聽孫太太這話裡話外的,嫌我安排的不好呢。”孫太太趕忙說:“姑奶奶可不敢這麼說,正海這孩子脾氣犟,沒少讓您生氣。”靜嫺道:“都是一家人,也不用說這樣的客氣話,照泉也是把這幾個孩子都當自己的一樣看待呢。照石既然能在家呆一陣,我也得放照泉回去了,不然姑爺真得怪罪我。”
吃罷早飯,照石叫了蓮舟到書房裡問功課。還沒說兩句,丫鬟棉桃來敲門:“二爺,大奶奶請你過去一趟。說蓮舟少爺的功課隨時都能看,她有要緊話說。”照石心裡明瞭,大嫂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問清楚的,他這麼一味躲着也不是辦法。雖然很多事情還沒想好要怎麼說,只能見機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靜嫺的房間一點都沒有變樣。紅木的傢俱透着木頭的清香,傢俱上的每一件銅活都擦的很亮。書櫃裡的書,桌上的文件,梳妝檯上的首飾都放的整整齊齊,似乎幾年前它們就是呆在那兒的。靜嫺坐在書桌後寫東西,她仍然不習慣用自來水筆,筆筒裡插着大大小小的幾支毛筆。照石站在門口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嫂“靜嫺從書桌後擡起頭來,那一瞬間,照石覺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自己拿着功課站在門口,等着大嫂檢查,心情依舊是忐忑的。其實靜嫺的表情遠沒有從前那樣嚴肅,自從照石回來,她始終是笑着的,看向照石的目光也溫柔而滿足,像是打量自己製作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