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石擔心引起別人的注意,沒有穿軍裝,也沒叫自己家裡的汽車。而是換了長衫禮帽,叫門房僱了輛黃包車出去了。他剛坐下,李國峰就進了門,坐在他面前笑:“兩個大男人坐在這兒喝咖啡,是不是有點奇怪。”照石點點頭,國峰當機立斷:“那就換個茶社聽評彈吧。”
茶社裡是紅極一時的姚蔭梅在唱新本子《玉連環》“眼看今來古往,滔滔綠水長流。光陰瞬息不停留,回首青山依舊。月白風清美景,良辰春盡冬秋。人生何必苦憂愁,且把新詞侑酒。” 國峰聽罷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啊,先祝你新婚快樂!”照石白他一眼:“酸文假醋,有事快說。”
國峰笑道:“程教官沒跟你說什麼?你倒讓我先說。”照石急問:“我問你,曉真呢,你們一起來上海的?”國峰拈起桌上一顆花生丟進嘴裡:“你都結婚了,操心曉真幹什麼,啊!”照石臉紅起來,不耐煩地搶過桌上的乾果盤:“你能不能有點正經的。我再問你,你來上海乾什麼,報紙上的那樁案子,是不是你乾的?”國峰嚼完了嘴裡的花生,衝端着點心的夥計道:“切一盤水果來。”夥計點頭:“好的先生。”說完看着國峰,國峰看向照石,照石無奈,從兜裡掏出兩塊錢丟給夥計:“再換一壺好茶。”國峰眯縫着眼睛說:“這纔有點訓練處處長的樣子啊。”照石皺着眉問:“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
國峰這才正經點:“哎,哎,老同學見面,你老闆着個臉,那麼嚴肅幹嘛。我回上海工作了,曉真也回來了。”“工作?什麼工作?”國峰白他一眼“還能是什麼工作,地下工作啊。”照石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碗跳起來,要不是鄰桌的人看着他,他差點就一把抓住國峰的領子質問他了,此時不得不壓低聲音問:“曉真在上海演過電影你知道不知道?她回這裡能做地下工作嗎?被發現了怎麼辦?”
國峰把腦袋湊過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上海的組織被叛徒出賣了,一大批同志被抓,整個組織都癱瘓了。曉真在上海生活過,對這裡熟悉,也能講上海話,相對來說好掩護一些,就是電影演員的身份有些麻煩,儘量不讓她拋頭露面就是了。好在也過了幾年,很多人也淡忘了。”照石看着國峰:“所以,那個案子是你乾的。”國峰套出香菸來點上,“剛來上海就搞這種事情,我也不想。但是聽說南京方面要把那個人弄走,不知道是不是那邊又掌握了什麼新的消息,萬一再深挖下去,我們可能會有更大的損失,纔出此下策。”照石搶走國峰手裡的煙,在桌上狠狠地捻滅:“當街開槍,你以爲上海是什麼地方啊,又不是在江西的樹林子裡打游擊,隨便放槍的。”
國峰沒了煙,只好抓起桌上的水果來吃:“廢話,我要是能用匕首,誰願意開槍。這人就要去南京了,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人看的很緊,別說接近這個人,連接近他住所的機會都沒有。好在上海的弄堂裡馬路窄小,人擠人的,要是有人結婚,看熱鬧的就更多了。花轎把來接他的汽車和保鏢衝散,這纔有下手的機會。”照石呷了一口茶水:“嗯,路人誰也想不到,花轎裡的新娘子伸出的手槍,在鞭炮聲中,打死了路邊看熱鬧的人。”說完他猛的一激靈:“那一槍是曉真放的?”國峰沒說話,低頭喝自己的茶水。
在兩人的沉默裡,舞臺上正情意融融地唱着:“笑盈盈臉似梨花放,嬌滴滴聲象翠鶯啼。俏櫻桃欲笑含丰韻,俊秋波如盼意還非”
過了一會兒,照石才說:”我又不是警察局長,你找我來也不是敘述案情的。有什麼事嗎?”國峰此時才說:“確實要求你幫忙。”照石心想,還真是跟朋友不客氣啊,生怕這通共投敵的罪名不落在我沈照石的身上呢。國峰接着說:“也算是我個人的請求了。我從江西出來的時候,被人跟蹤過一段,後來交了火,前胸中了一槍。還好我命大沒傷到心臟,就是肺部受了傷,近來有些咯血的症狀。我沒法去醫院,不能讓人看到我身上的槍傷,只能問問你,有沒有熟識可靠的醫生。”照石是上過戰場的人,親眼看見過自己的戰友中彈倒在血泊裡。即便如此,姜璞的犧牲已經成爲他的夢魘,他無法再想象國峰中彈倒地的事實,此時國峰這樣說出來,他也只能瞪他一眼說:“肺受了傷還抽菸,嫌死的不夠快麼。”國峰訕訕地笑着,彷彿在軍校的時候,自己站崗困的受不住,提前推醒了照石去站哨。照石嘆口氣說:“我家裡有熟識的德國醫生,診所開在法租界裡,相對安全些。我寫封信你帶着去,應該不會出什麼狀況,另外,不要讓曉真一起去,他們認識。”一番話說完,愈發覺得國峰因爲咳血,臉色顯得蠟黃,“有些我話,我知道說了你也不愛聽,但還是講給你聽聽。咱們同學一場,連程楠見了你也動了惻隱之心,你說說這是何必嗎?”國峰冷笑:“這個話,應該拿去問問咱們蔣校長,這是何必。”
“程楠讓我勸勸你,從前你家裡條件不好,進了軍校,好歹也是有個出身的人了。又何必非要結這樣的仇,讓家裡親朋也跟着擔憂不是嗎?”一句話說完,國峰倒笑起來:“照石我問你,你住着花園洋樓,跑到黃埔做什麼去了?你拎着自己的腦袋上了北伐的戰場,想沒想過你要是犧牲了,家裡的親人、產業要怎麼辦?”照石被問住了。國峰說:“你當時沒想那麼多,你顧不上。爲什麼?因爲你腦子裡想的是要打倒軍閥,要救民於水火,要強國強軍不受外敵欺侮,這些事比父慈子孝家業綿長更重要。你沈照石明白這道理,我李國鋒也明白。是,我是個窮小子出身,我家裡窮還不算難堪,我有了出身,掙了軍餉,而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的跟我一樣的窮小子沒有出身,這纔是更讓人痛苦和難堪的事。你去問問南京政府的那些大員們,問問咱們的校長,他們在乎這個事情嗎?”
照石不能再說什麼了,他勸不了國峰。跟國峰相比,他是躲在房檐下的燕雀,如何有臉面評論志存高遠的鴻鵠。
舞臺上,分別的團了圓,趕考的中狀元,正是皆大歡喜一團和氣。照石只得說:“人各有志,你好好保重身體。”接着想了想說:“你若是有事情找我,放假期間直接帶信到沈公館去就行,若是我在杭州,就發封電報稱,兄病重,速返。我就明白是你。”說完站起身來要走,又補充一句:“別的我也幫不了太多,畢竟還在軍中,不太方便。如果經濟上有什麼困難,倒不妨開口。”
國峰點頭:“放心,兄弟知道你的情況,不會難爲你。”
茶社門口,兩人準備告別,照石突然說:“幫我給曉真帶個好,另外,拜託你好好照顧她。”國峰狡黠地一笑:“你放心吧,她已經是我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