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曉真才說:“蓮舟,上次你拿來的情報非常有意義。政府偷偷跟日本人簽了出賣國家的停戰協議,一直瞞着,不敢公開給世人看。消息雖然透露出去,市民中也有傳言,但終究沒人看到協議的實際內容。我們現在決定把你寫下來的條款原封不動地寄給報館,讓天下人都知道知道,我們的政府出賣國家到了什麼程度!你可以就這個內容寫一篇評論,回頭一併刊登在報紙上。”
蓮舟已爲地下X刊物寫過很多文章,要給已經發行的報刊寫文章還是頭一回,心裡還有些忐忑。慧秋卻比他還激動:“你是說,蓮舟要給報館寫文章,將來報紙上會登出來?他寫的東西能行嗎?報紙會登嗎?”曉真笑:“慧秋,那你可太不瞭解蓮舟了,他文章寫的很好,你們編的簡報,很多黨的領導同志都誇讚,說上面文章寫的好呢。”蓮舟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不看看我是誰教出來的啊!我二叔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我六歲就會背千家詩了。”慧秋忙解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覺得你寫的挺好的,但是我總覺得我讀的書不多,我覺得好的不作數。”曉真忽然覺得她跟慧秋差不多,她從前也覺得照石寫的文章一定文采飛揚,但是卻不敢輕易評論,覺得自己的評價總是不作數的。
曉真又交待了幾句就離開了,慧秋卻有些奇怪地問蓮舟:“你今天怎麼沒跟小姨說說你哥的事。”蓮舟嘆氣:“說了也沒用,跟家裡的這些事,總得我自己解決。而且,我們家裡的事,我娘不鬆口,小姨她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慧秋悄悄問他:“你怕你娘嗎?”蓮舟笑了:“我們全家人都怕我娘,就我不怕。你怕你大娘嗎?”剛一問完,他就後悔了,家庭是慧秋的噩夢,他不應該這樣問,慧秋倒沒生氣,只是眼裡閃着可怕的光:“我不怕,我只恨!”
很快報紙上披露了協議的內容,立時,輿論譁然,民衆激憤!十九路軍、東北軍、華北軍通電反對!北平城裡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件事,齊大哥在院兒裡跟劉先生抱怨,“唉,當這種政府的小老百姓還真是憋屈,小日本兒算什麼,跟他幹哪!得,這下熱河歸人家了!”劉先生扶了扶眼鏡:“話可不是這麼說,打仗得有武器,咱們現在力量達不到,打也打不贏。”齊大哥不相信:“二十九路軍在古北口和喜峰口不是都贏了嗎?怎麼打不過?我聽說給調江西剿共去了?嗐,瞎鬧,那邊兒哪有這邊兒緊急呀!”劉先生道:“政府不是說了嗎,攘外必先安內,反正要我說這共產黨也夠不開眼的,你這會兒鬧什麼革命啊。”齊家嫂子一邊兒和麪一邊衝自己家男人說:“行啦,別說那些不着調的了,這還沒打了棒子麪就漲價了,真要打起來,西北風都喝不上。”
正說着,劉先生家的兩個女兒穿着學堂裡的藍布裙子回來,一人舉着一面小旗子嚷:“取消賣國辱國契約!”“打倒日本帝XX主義!”劉嫂子正掃了地出來,抄着笤帚給倆人一人一下,
“挺大的丫頭,一天就知道瘋,把你們那花花綠綠的破旗子都給我扔了,別往家裡拿。學堂裡要是整天也不上學,乾脆別去了,給家裡省兩塊錢。”那兩個丫頭倒聽話,真把手裡的旗子扔掉,進了門。一會兒就端着板凳出來坐在門口,擇豆角的擇豆角,剝花生的剝花生。
蓮舟坐在窗下,躲在太陽的陰影裡,靜靜看着小院兒裡的熱鬧。學校裡學生集會了很多次,都是關於反對政府當局簽訂賣國協約的,每天都有人在演講,氣氛熱烈、慷慨激昂,可是除了揭露罪行,號召大家團結一致抵抗外侮,到底要怎樣團結怎樣抵抗也沒有說法。前些天政府派了汪X精X衛出來承擔責任,說是“擅權”。然後呢,然後也就都沒有下文了。說起來這國家的事情跟劉家的大丫二丫一樣,鬧起來玩的高興,真進了家門也就剩下豆角和花生。
慧秋問他:“你寫的稿子,報紙上登了嗎?我看看。”蓮舟搖搖頭,報紙上登了更爲重要的一篇,那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的宣言。蓮舟指着報紙上的文章和慧秋說:“中央政府都發了宣言了,你看看吧。”慧秋翻了翻報紙上的文章,對於治國的方略,她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對於反對日本侵略的部分,還是很明白的。她看蓮舟悶懨懨的,倒在一旁笑起來:“怎麼?沒登你的文章就不高興了?”蓮舟說:“不是,這協議是跟我哥一起來的那個洪先生去籤的。我想不明白我哥爲什麼會做這樣的事。”
其實蓮舟冤枉了正海。正海也並不是知道洪先生此來北平會簽訂這樣一份協議。他的任務很簡單,護送洪先生北上,同洪先生一起接觸筱鸞秋並刺殺軍閥。洪先生是浙江人士,早年留學日本,後又在外交部工作多年,自然與正海有許多話題,也很喜歡這位後生晚輩,在時事、政局方面還多有點撥。正海也十分仰慕洪先生,看上去風姿卓俊,言談又頗有風骨。講起問題來面面俱到,一語中的地指出多方的關鍵利益,堅信洪先生此次北上必能解決華北危局。他萬想不到,協議公佈出來,竟然是這樣的內容!
當局不瞭解正海的心情,到覺得他這次任務完成的漂亮,他升了職,如今是上海一個行動小組的組長,還有了一部電臺。他不敢把電臺藏在家裡,只得放在成衣廠的辦公室裡。聽說正海回了家,照石請了兩天假匆匆回了一趟上海。照泉陪着靜嫺去了香港,蘭心依舊在學校和婦女委員會忙碌,照石進門就叫了正海到房間裡。正海很侷促地站在照石面前,出乎意料的是,照石並沒發火,異常平靜地請他坐下。問題卻單刀直入:“你上北平幹什麼去了?”正海道:“二叔,這我不能說。”照石想了想又問:“別的我也不管,你只答是與不是。那阮雲峰的死是不是你乾的?”正海答:“是”
“楊先生呢?”
正海堅定地搖頭“不是”
照石哼了一聲“最好不是。”接着又問:“你跟洪飛一起去的北平?”洪飛連蓮舟都見過,況且是大人物,最終行蹤都會給人知道的,也沒什麼隱藏的必要,正海也就承認了。“協議跟你有關嗎?”正海的眼神明顯透出一些失望:“我不知道協議的內容,只是護送他去北平。他是外交的前輩,又是早稻田的學長,談天而已。”
照石反問:“如果你知道他去北平是籤這樣一個協議,你怎麼辦?如果派你的任務不是刺殺阮雲峰,而是楊先生,你怎麼辦?正海,你在維X也X納忙了半年最大的成績是什麼?英美不承認滿洲國?結果呢,你的前輩把熱河也送給滿洲國了。”
正海紅着臉沒說話,照石卻嘆氣:“你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也不多說了,好自爲之吧。”
待蓮舟暑假回來,就沒照石那麼容易善罷甘休了。他一向在靜嫺面前有求必應,便纏着母親說也要了解家裡的生意,只要正海出門,他便要跟前跟後,弄的正海哭笑不得。好在等照石回家,必然又要他交待功課的事,正海倒替他說了兩句好話:“他們學校來了一批東北大學的流亡學生,都是國破家亡的,學習格外用功。偏我和浣竹去北平帶他多玩了幾天,大概有些耽誤了,二叔就饒了他。”照石的戒尺就沒落下來,隨手丟在一旁,恨聲道:“人家國破家亡的都能好好讀書,你天天錦衣玉食還不學好!”原本這事就過去了,蓮舟又忍不住想要試探照石,便不知死活地又接一句:“我原也不知道北平什麼好玩的地方,還是正海哥帶我去看了機會筱鸞秋老闆的戲,我才知道北平京戲比上海強太多了,因此多看了幾回。”一邊說,一邊偷瞄照石的臉色。照石皺了皺眉,抄起戒尺照蓮舟身上就打:“又沒完沒了的看戲,還捧戲子,我讓你不學好!”蓮舟並不敢躲,卻被正海忙攔在身前,“二叔,二叔,是我不好,我帶着去的。”蓮舟在一旁還加油添醋“我就看兩場戲幹嘛打我,正海哥還跟筱老闆宵夜,還送大花籃,兩人眉來眼去的,您怎麼不說他!”
那消息報上都登了,照石豈能不知筱鸞秋是什麼人,被蓮舟將這一軍,他倒進退兩難了。事已至此,他只能繼續假裝不知道,用戒尺點着正海的肩膀“今天你們倆誰也跑不了,去擡春凳來。”正海此時也是有冤無處訴,唯恐蓮舟鬧出更大的動靜,回頭若是靜嫺知道,那更了不得。請家法還是其次,靜嫺是何等聰明的人,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把浣竹丟在酒店裡去跟戲子宵夜,到那時就不是捧戲子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