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此時覺得水到渠成,把腦袋湊在母親面前:“娘,我要是喜歡個北平的姑娘,您能答應嗎?”靜嫺看他一眼,沒說話。蓮舟立時害怕了,“娘,我沒開玩笑,我喜歡一個姑娘,是協和的護士,行不行啊?”靜嫺捏捏他的臉:“娘要是說不行,你是不是現在就撒潑打滾地要我同意啊?”蓮舟樂了,挽着靜嫺的手臂,腦袋靠在靜嫺的肩上:“娘最好了,我喜歡的女孩子,怎麼能不同意呢。”靜嫺推開他,“你別給我灌迷藥,站好了,好好說,那姑娘是什麼人,家裡做什麼的?你怎麼認識的?”蓮舟老老實實地站在母親身邊:“姑娘姓林,叫林慧秋,是北平的大族,祖上也是做過幾任京官的,家裡現在還有些產業。只那姑娘是個庶出,生母是太太的陪房,在她一歲上就沒了。家裡太太待她不好,她就離開家在協和護校唸書,畢業後就在協和醫院當護士。我有一回打球出汗沒穿好衣裳就發熱了,上醫院的時候認識她的,就喜歡上了。然後,然後就約着吃過幾回飯,看了兩場電影。”
蓮舟只顧挽着母親嘰嘰咕咕,浣竹在沙發上坐的累了,要正海扶他上樓回房去。浣竹表示自己想躺一會兒,正海便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浣竹記得,今天剛看到的一份北平來的簡報裡,有個被捕的女共X黨叫做林慧秋。
樓下客廳裡,靜嫺點頭:“聽起來倒是個自立的姑娘,只是她家裡。”蓮舟搖着母親的胳膊“娘,你不會嫌棄她是個庶出的吧,我不也是麼?”靜嫺瞪了眼:“這家裡誰拿你當庶出的了?”蓮舟趕緊上前摟着母親:“那不是因爲您把我當親兒子嗎?嗯,我就是您的親兒子。所以才說那慧秋可憐呢,說是從小到大除了能吃頓飽飯,過的連丫頭都不如。”靜嫺嘆氣:“也是個可憐孩子,你喜歡就好,回頭帶回來給娘瞧瞧。咱們也不圖人家的聘禮,她能好好兒對你,就比什麼都強。娘可告訴你,北方人生活習慣跟咱們不一樣,你回頭可別埋怨。”蓮舟笑着說:“我知道,慧秋包的水餃可好吃呢,等他到咱們家來,給您也嚐嚐。”
靜嫺卻皺着眉問:“她在哪兒給你包水餃吃?我可跟你講,沒結婚不許幹出格的事情啊。”蓮舟暗自吐了吐舌頭,竟然一激動就說漏了嘴,但還是很快就抹過去“沒有沒有,她們女生宿舍裡都有煤油爐子的,平時也能下點麪條吃,她煮好了給我拿到學校去的。”靜嫺點點他的腦袋:“最好沒有。”
浣竹手裡握着那份簡報,呆坐在牀上,她細細地回想蓮舟的一切。他對正海和照石的試探,上課時間匆匆從校外回來,行李裡的手槍,送他去北平的阿南,一直想到當初在天蟾包廂裡他給曉真使的眼色。這些細節串在一起,使她不得不懷疑蓮舟與共產黨有密切的聯繫,或者他根本就是共產黨。浣竹對共產黨並沒有什麼壞印象,她還記得民國十六年死去的金家姐姐,穿一件綠色的旗袍,說話很和氣。她很喜歡姨娘,姨娘總誇她花樣子畫的好,教她繡花,教她裁剪,安安靜靜的一個人。雖然後來離開家又斷了聯繫,讓母親傷心,但浣竹還是佩服她敢於尋找自己的人生。現在的情況又不一樣了,是蓮舟,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弟弟。
浣竹有些不知所措,她唯一的支柱便是正海,但是這件事,她摸不準正海的態度。去年洪先生的協議令正海十分惱火,然而更令他惱火的是共產黨向民衆公開了那些內容,輿論譁然,讓正海覺得自己也是爲虎作倀。要不要告訴二叔呢?二叔會讓蓮舟退學,會不許他回北平去,蓮舟大概會怨恨她一輩子。浣竹知道共產黨是個危險名詞,但她也知道沒有什麼人能決定另一個人的信仰。當然,也不排除,慧秋的身份是秘密的,蓮舟並不知情,浣竹決定試探一次。
正海有睡前讀報的習慣,報紙都是浣竹分門別類整理好放在牀頭的,還配着一杯睡前的牛奶。正海摸摸她隆起的肚子:“你身子重,以後我自己來就好了,別累着你。”說罷又把臉貼在浣竹的肚子上:“兒子,快跟你爹玩一會兒,我可告訴你小子啊,晚上睡覺不許亂踢你娘肚子啊。”浣竹捂着嘴笑看每天例行的父子對話,推開他的腦袋,自己躺下了。正海看着報紙感嘆:“廬山訓練團終於結業了,這下看看能不能打個漂亮仗,趕快肅清共X匪吧,華北局勢越來越緊張了,日本人真是貪得無厭。”說完,手又撫上了浣竹的肚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共X匪在上海的財務科整個被我們抄了,還搜到了聯繫蘇聯、北平和瑞金的電臺。我們得了集體嘉獎,我就要升少校了,可惜,不能像二叔那樣穿着軍裝。其實我一直都挺羨慕二叔的,可以直接扛槍上戰場。”浣竹聽他說的興奮,自己卻心跳加速,煩躁地翻了個身。正海立即警覺:“浣竹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浣竹搖頭,指了指胸口,正海問:”是不是又覺着悶氣?肯定又是這小子亂動頂着你了。你蓋好被子,我去把窗戶開條縫,給你透透氣。”
樓下的另一扇窗戶也被打開,溼寒的空氣立即涌入。蓮舟站在牀邊打了寒顫,似乎大腦清醒了一些,手還在抖,他知道,並不是因爲寒冷。睡覺前門房給他送來一封信,是以同學的口氣寫的,“Linda老師路遇車禍,正搶救。開學後將搬回學校宿舍,不住在報房衚衕,老師體弱勿擾。北平近日雪大風冷,驚聞寒流來自海上,王兄善自珍重,莫輕易外出。”
慧秋是在印刷廠的門口被抓的,她的手提包裡有剛編輯好的黨內刊物。她已經被跟蹤了幾天,報房衚衕的小院也被抄了。特務向鄰居們打聽,都說慧秋是跟一個在洋行工作的王先生同住。至於王先生爲什麼最近不在家,則沒人說的清了,南房裡住着的冷先生自然也不會說出他的去向。冷先生抄着手看特務們抄檢北邊的三間房子,他們收穫頗豐,洋酒、朱古力、金筆、懷錶,還有那隻裝着玉簫的錦緞盒子。冷先生從兜裡摸出幾塊錢攔住他們,“那支簫是我的,前兩天那姓王的借去玩,忘了還我。那東西也不值錢,不如您拿了這些去喝酒。”他拿過玉簫來吹了兩聲,樣子很嫺熟。”特務們雖然知道這玉簫肯定不只五塊錢,但是無奈盒子太大,拿出去也招搖,就擺擺頭讓他拿走了。
慧秋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帶進了一個地下室,四周都是漆黑的,只有走廊裡的壁燈閃着陰森森的光,像是鬼的眼睛。她不能確定是誰出賣了她,但她知道在印刷廠門口被發現了材料,印刷廠肯定也保不住了。她乾脆地承認了去印刷廠交印材料的事實,但很快特務們就問到了報房衚衕跟她同住的王先生。
慧秋開始沉默。
沉默之後就是無邊的黑暗和夢魘。禽獸般的暴行之後,魔鬼們知道她與姓王的不過是假扮夫妻,從未有過夫妻之實,就開始新一輪的審訊。她越緘默他們越覺得那是個重要的人物,事實上這個人只是對慧秋來說,太重要了。牢獄裡只有一隻慘黃的燈泡,像極了她大娘榻上明明滅滅的煙燈。她看着那火光眼皮就沉重起來,是不是就這樣睡着了呢?噩夢中大娘魔鬼一樣的爪子鉗住她的脖子,撕扯她的頭髮,掃炕的笤帚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她還不足,她用簪子扎她的手,用滾熱的煙鍋燙她的大腿。慧秋心裡想,我纔不會向魔鬼求饒,我也不會哭,我恨他們,我要報仇。
好在噩夢也有醒過來的時候,旁邊的稻草堆裡有個聲音問:“你醒了?”慧秋這時才覺得嘴脣乾裂,嗓子像冒了火一樣。她略微動了動,身上的每一處細胞都叫囂起來。稻草堆裡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哪裡都疼,你頭頂上的那隻碗裡有水,如果渴的受不了,就忍着疼拿下來。我的腿斷了,幫不了你。”
慧秋心裡一凜,冷先生說過,斷了腿如果不及時接好,會終身殘疾的。她用胳膊肘撐起自己的身體,夠到了頭頂擱板上的那隻粗瓷碗,確實有半碗涼水。喝了水,嗓子裡的火苗似是熄滅了。稻草堆裡的聲音問她:“共產黨吧?”慧秋沉默,那邊卻傳來一聲輕笑:“不用繃着,我也是。不是黨的女兒,哪能鬥得過這幫禽獸。”聽了這話,慧秋的心有了一絲暖意。
遠在上海的蓮舟的心卻掉進了冰窖,他明白信的意思,慧秋遇到危險了。但他不能救她,也沒有辦法救她。沒了慧秋,他聯繫不上組織,況且,他遠在上海。信上說寒流自海上來,想必上海的組織也有了危險,他更不能輕舉妄動。他只能服從命令保護好自己,蓮舟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紮了一下,疼得他蹲下身去,最後索性坐在地板上,擡頭望着窗外溶溶的月色。快要過年了,月亮已經變成細瘦的一彎,蓮舟曾經笑話慧秋,說她若是長一對月牙般的細彎眉會好看很多,慧秋當時抄起牀上的枕頭就朝他扔過來。蓮舟決定今晚不睡覺了,他要狠狠地狠狠地想他的慧秋,一切的事情都等天亮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