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時,蘭心吩咐桑枝:“周嫂子,下半年還是叫你那個丫頭上學去,別在家裡頭幫忙了。以後仍舊每月支一塊錢給她,算是學費了。”桑枝倒不好意思了:“這,這不成了吃空餉了麼。她一個小孩子上學哪要得了這些錢。”蘭心有氣,只管說:“要不了就拿去給兩個孩子在學校裡吃點心。”
靜嫺心知這是蘭心爲了昨晚跟照石吵架,仍舊在窩火,此時不得不由她出面了:“上學要不了這麼多錢,把那一塊錢的例免了。兩個孩子上學的錢都從我這兒出,不必動公中的錢,這原也是我和桑枝的情分。素絹那個缺,還是再找個人來,最好能識幾個字,能幫我抄抄帳,現在眼睛花了,看起來太費勁。”
桑枝自然千恩萬謝,一會兒便拖着她那小女孩來說要謝謝大奶奶。結果那小丫頭哭哭啼啼地耍賴,“我不上學,我不要上學。我會掃地、抹桌子,能看着廚房裡的鍋子。娘,我不去上學!”孩子一鬧起來,靜嫺和照石、蘭心都愣住了。蘭心蹲下來給那小丫頭擦了擦眼淚“小妹乖,不哭。上學可有意思了,有同學可以一起玩,能識字,還教唱歌,一天還吃兩次點心呢。你跟我說說,爲什麼不願意去念書啊?”小姑娘一邊抽搭一邊指着蓮舟說:“我害怕,上學要捱打的。我看見二爺打小少爺手心來着,還不許哭。我哥哥前些天從學校回來,娘就打屁股。”餐桌上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哭笑不得。唯有蓮舟被個小孩子當面揭了短,紅着臉。桑枝也有寫不好意思“二奶奶,您不知道,我那個小子淘的不得了,考的不好就算了,看我不識字,還哄我說他成績都很好,先生給他的評語也都是好話。我跟了大奶奶這些年了,字不認識幾個,一二三四總認得吧,看他那成績單就有假,才央了蓮舟念給我聽。先生說他在學校就會貪玩大家,一點心思不在讀書上,你說我能不氣嗎?”靜嫺突然笑了:“你瞧,小時候讓你多認幾個字也不肯,就願意描花繡朵,如今知道厲害了吧,連自己兒子都管不了。”蘭心接過話來安慰那孩子:“你不去上學,將來兒子也拿成績單來騙你怎麼辦?”那小姑娘卻指着蓮舟說:“小少爺給念。”
這下一屋子人都撐不住笑了,桑枝一把把女兒拉進懷裡,指着腦門子說:“你倒會支使人!”家裡很久沒有這樣的小孩子了,即使蓮舟小時候也只是聰明淘氣,不像這姑娘似的嬌憨天真。靜嫺招手道,“來小妹,到大奶奶這兒來。”小妹在家裡也呆久了,並不怕靜嫺,高高興興地跑過去,靜嫺拉着她的手問她:“你願意給大奶奶當丫頭嗎?”小妹瞪着眼說:“願意啊!廚房的錢媽媽說了,大奶奶的丫頭最厲害,我娘原來就是大奶奶的丫頭呢,我娘最厲害。”靜嫺笑着摸摸她頭上油光水滑的辮子,“好巧的手,這麼小的孩子,頭梳的這麼光呢。你聽這啊,大奶奶現在眼睛看不太清了,要丫頭給抄賬本的。你不去念書,不會寫字,怎麼給大奶奶抄賬本啊?”小丫頭眼睛轉了轉,自己低頭琢磨起來。靜嫺問:“你娘打過你嗎?”小妹點點頭“我在廚房裡睡着了,鍋子裡的水燒乾了,鍋子燒了個洞。”靜嫺便說:“你看,都是一樣的。在家裡做活,就得乖乖的,仔細盯着,不能把水燒乾。要去學校裡讀書,也乖乖的,聽先生的話。你哥哥和小少爺都是沒聽話纔回家來捱打的,小妹是乖孩子,對吧?”小姑娘終於點點頭“我聽話的。”靜嫺擡頭問桑枝,“你這丫頭大名叫做什麼?”桑枝道:“小丫頭,從小就小妹小妹地叫,沒個大名呢。要不,大奶奶給起一個吧。”靜嫺笑:”我看這孩子天真單純,不如就叫周純吧。另外,叫你那兒子每天去蓮舟房裡做功課,和家裡的人也說,不許他上園子裡、池塘裡混鬧去。蓮舟,你可把他看好了。”蓮舟哪有心思跟那樣半大的小子攪纏在一起,只是母親的命令不得不從。
一時間,蓮舟回房做功課,桑枝也帶了小妹離開。照石和靜嫺笑:“嫂娘好容易要把個蓮舟送到大學去了,又給自己找了這麼兩個小磨人精。”靜嫺自己也搖頭笑道:”我也是個勞碌命,再不得一刻休息的。原本是賙濟桑枝幾個錢讓她供孩子唸書,誰知道他這兩個孩子竟是這樣,免不得還要花功夫來教導。誰叫我們家是生意人,斷不能見銀子錢打了水漂呢。說起來,蘭心,還是在找個人來吧,桑枝一個人太忙,孩子也沒空管了。”蘭心答應着,就端了咖啡要回房去。靜嫺卻突然說:“蘭心,少喝些那個吧。我聽人說這是寒涼之物對女人身體不好。”蘭心想說什麼,照石看他一眼,最終她放下咖啡杯離開了。
靜嫺嘆口氣:“結婚快兩年了,一點動靜都沒有。”照石驀地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靜嫺道:“半年纔回來一趟,到了家就數落她,肝氣鬱結,哪裡能懷的上,晚上好好哄兩句罷。這下照石坐在一旁,不知怎樣纔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腳也沒處擺了,眼神都跟着亂起來。靜嫺倒被他逗笑了:”又不是個小小子,我說一句這個你就臊成樣。算了,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當家理事不是容易的事,你也別太苛責她,總得慢慢地學。說起來,從前我和你大姐都喜愛蘭心,覺得她是個活潑直爽的性子,如今看起來悶了許多,別讓人覺得嫁到咱們家來受了委屈。教訓小孩子還講究打一巴掌揉三揉呢,人家在外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哪能禁住你這樣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照石不言語,靜嫺又勸一句:“我還是那個話,日子都是自己過的。你大哥那個樣子,難道我還不過了?還不是該打起精神就打起精神來?我可告訴你,別弄個灰頭土臉的喪氣樣,我可看不過那個!”照石立即挺了挺腰背“是”
照石回到自己房間門外,卻看見蘭心捧着本書坐在蓮舟的邊上看着他做功課,蓮舟時而擡頭問問題,蘭心便笑着講給他聽。蓮舟瞟見二叔回來便低了頭,蘭心也扭過臉去。照石想起方纔嫂孃的勸告,不得不上前道:“我昨天急躁了些,委屈你了。”蘭心是何等聰明的女子,照石既然給了這樣的臺階,必然要順勢化解這場尷尬,倒用手指點了點蓮舟的腦袋:“不許偷笑。”回身卻看着照石笑了。照石便坐在蘭心旁邊問:”在讀什麼書?”他很少這樣關心蘭心,蘭心也不曾爲此和他爭執過,見他突然獻了殷勤,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笑道:“哪是什麼書,都是婦女委員會的提案意見罷了。”照石道:“那我不打擾你,出門一趟,中午不回來了,晚飯前必定回來。”蘭心答應着,又囑咐一句:“這幾天總下雨,帶着傘吧。我和浣竹今天都不出門,叫司機送你,別坐黃包車,外頭又悶又熱的。”“知道了。”照石答應着出門。
蓮舟撐着下巴磕看着蘭心說:“二叔和嬸孃在一起一點都不像正海哥和姐姐那樣。”蘭心到有些興趣,“哪裡不像了?”蓮舟說:“你們倆說話都客客氣氣的,像是和客人講話。正海哥和姐姐,哎喲喲,肉麻的來。你要是不敲門就進他們房間啊,必然看見兩個人鼻子對鼻子的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就不明白了,他們兩個人從小學看到大學,看不煩的嗎?”蘭心自然不可能像蓮舟那樣不敲門就進別人房間,但她常能看到說起正海時浣竹眼裡的情意,不但看不厭,心裡也不知道又描摹了多少遍。蘭心感嘆,誰不羨慕這樣的愛情呢,但如果求不來這樣的感情,也要想法子讓自己過的好一點,不是嗎。她知道照石不夠愛她,但她安慰自己照石總不是他兄長那樣的人,不至於讓她像大嫂一樣心如死灰,所以她得想辦法。她不能讓他那樣的愛自己,起碼可以想辦法跟他好好過日子。
下午照石歸來,看到帶回來的行李已經理的整整齊齊,牀上還放了兩件繭綢的襯衫。蘭心正坐在書桌前寫東西。看他回來便說:“帶回來的衣裳給你收起來了,這兩件是新給你做的,拿回去起碼休息時穿穿,涼快些。我看箱子裡有兩包白菊也沒裝盒子,想着是你買了給家裡的,就做主拿去給你煮了三花茶。你夜裡睡的不安穩,喝點這個有好處,還包了了兩包白梅和合歡給你,橫豎杭州那地方白菊多的是,你也自己煮了來喝吧。出門在外沒人替你操心,總要自己精心些,別像那幫毛頭小夥子似的渴了就喝生水。”說完覺得自己有些嘮叨又閉了嘴。照石倒沒說什麼,把襯衫收進箱子裡,就走到書桌邊,端起蘭心的咖啡杯,就喝了一口。蘭心道:“剛說你晚上睡的不安穩,還喝這個,我去給你拿煮好的茶水來。”
照石按下蘭心的手問:“當家理事是不是也挺不容易的?”蘭心低頭:“是比教書難些。家裡上上下下的人,什麼脾氣秉性都有,有的也是幾代在家的老人,我年紀輕,有些事情也不好說。”照石捏了捏蘭心的手:“你若不好說,也別太爲難,請嫂娘出面就是,別自己一味逞強。”蘭心道:“我是怕嫂娘覺得我太不肯出力,一點小事還要她出來講。”照石笑:“那也比弄壞了讓她收拾容易些。況且,你若在蓮舟的事情上多精心些,嫂娘是最感激的了。蓮舟既說了想要去北平讀書,就還得再多下些功夫,你也多費費心。只是這孩子從小就淘氣,你和嫂娘也不可太心軟。”蘭心撅嘴“我可下不去你那個手”照石說:“該狠下心的時候,有嫂娘在呢。再不然,你只管用我嚇唬他就行,反正我現在在那小子眼裡就是大惡人。”
蘭心覺得,照石從沒跟她說過這麼多話,雖然今天所講的,也仍舊是他心心念唸的嫂娘和蓮舟,是他無限留戀的這個家,但她也很滿足,起碼這個人願意跟她分享更多,願意和她一起坐坐。
她突然笑着問照石:“你這個人,是不是從來不會誇別人的?”照石想了半天沒有答話。蘭心說:”我沒見你誇過蓮舟,其實這孩子可聰明呢。”照石也笑了“我小時候嫂娘也沒誇過我啊,不捱罵就算好的了。從部隊回來,才說我懂事了。那會兒我都當上少校營長了。”蘭心抿嘴道:“嫂娘誇過我,可是你沒有。”說完就覺得自己臉上燒燒的。照石說:“你待我好好想想,今天晚上好好誇你兩句。”蘭心這下滿臉通紅,推了他一下:“討厭,你!”照石知她誤會了,也訕笑着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