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深深地吸一口氣,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孝鵬哥,我終於不覺得孤獨了。之前,哪怕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一起,我也經常會突然覺得很孤單,好像我跟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孝鵬伸出手來拍了拍蓮舟的肩膀“你放心吧,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跟我們站在一起的。你看了報紙上登的《中華人民對日作戰的基本綱領》嗎?這份綱領雖然是以孫夫人的名義發的,但卻是在黨的領導下制定的。”蓮舟閃了閃眼睛:“我就知道!”孝鵬卻和他賣個關子:“關於這份《基本綱領》還有更重要的信息,你恐怕還不知道呢!”蓮舟立即像個等着聽故事的孩子一樣看着孝鵬。孝鵬道:“你母親和你嬸孃都在上面簽了字,所以你在家裡不應該感到孤單。”
蓮舟的心思卻想到另一個人,“如果娘和嬸孃都簽了字,那其實二叔也是支持的,只是他的身份不方便籤字。不知道這個事情,正海哥會怎麼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臟好像漏跳了半拍,“孝鵬哥,我還有一件事忘了彙報,我姐,她好像知道我的身份了。她發現了慧秋的事,還偷偷提示過我。”
孝鵬的眉毛擰了起來,“浣竹知道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正海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若是讓他知道,你就危險了。”蓮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大概不知道,正海哥是藍衣社的事情,我姐也是知道的。我姐偷偷給我看到的文件就是藍衣社的內部文件,肯定是她從正海哥那裡看到的。事情過了一年多,看這個樣子,我姐沒跟正海哥提過。而且,我這次回來,發現正海哥也跟從前不大一樣,不常出門去,在家陪着姐姐的時候變多了,或許他也改變了呢?”孝鵬張了張嘴,彷彿又把要說的話吞下去了。只說:“無論怎樣,你在家裡多加小心,多觀察,少說話。實在遇到危險,舅母會出面的,大不了就是中斷工作一段時間,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正海也不敢當着舅母把你怎麼樣的。”蓮舟正苦惱他和正海之間的矛盾,突然想起孝鵬應當比他更苦惱,他若是有一天暴露被抓,會被關進自己親生父親手下的警備司令部,到那時又將怎樣面對呢?
回到北平,蓮舟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展開工作。原本他就是個熱情開朗的年輕人,見識廣博談吐風趣,特別容易令周圍的人新生好感。很快他就幫助一位北大的教授和一位進步雜誌的主編離開北平去了上海。
日本人很會利用國共之間的矛盾,積極地策動“防共自治”這隻伺伏於長城腳下的餓狼終於露出了它的森森獠牙,千年古都北平已經聽到了它口水滴落的聲音。
學校裡的學生們經常集X會,蓮舟隱約覺得有大事要發生,自己卻不敢輕易靠近他們。孝鵬不斷囑咐他,千萬要謹慎,不要參加學校裡的學生集X會,不要暴露身份。爲了接近轉移的左派人士,他參與學術交流、藝術沙龍的機會倒比從前多了,偶爾還會安排人住進取燈衚衕的房子。雖然孝鵬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但蓮舟只要想起冷先生在北平火車站焦急等待他的那個蕭索的背影,就認爲冷先生是不會出賣他的。
十二月的北平,滴水成冰。北平成立了學生聯合會,蓮舟路過布告欄的時候停留了一下,就在學聯成立的同一天,報紙上卻登出了十二月九日即將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的消息。學生們開始商量遊X行反對。這一次,參與的就不只是學聯的成員,連蓮舟宿舍裡的同學們也討論起來了。他無法置身事外,隨聲附和了幾句,同學們力邀他參加九號的活動,他也勉勉強強地答應了。
誰知九號一早他從取燈衚衕回到學校的時候,校園已經封閉。大概學生們要遊X行的事情被學校當局知道,關了校門,不讓大家出去。學生們正羣情激憤地在辦公樓找校長理論,蓮舟遠遠地望了一會兒,轉身回去了。
結果他在地安門大街上就碰到了學生遊行的隊伍,他跟隨隊伍一路向南,到了王府井大街,此時的遊行隊伍已經有幾千人之衆,浩浩蕩蕩。王府井南口則佈滿手持木棍、皮鞭的軍警,瘋狂地撲向了手無寸鐵的學生。隊伍立即混亂起來,怒吼聲,尖叫聲,咒罵聲,不絕於耳,蓮舟還是清醒的,他擔心自己太出頭會被人注意,悄悄地往隊伍邊沿退,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低頭一看,竟是個受了傷的學生,看起來就是個中學生的年紀,他伸手拉住了蓮舟的棉袍:“幫幫忙,我動不了了。”蓮舟想拉他起來,結果剛一使勁,那小夥子便疼的眉毛眼睛都擠在一起。人潮洶涌,他也顧不得想太多,背起那學生就走。一邊走一邊問:“你那裡疼?”那人趴在他背上:“我剛有人踢了我一下,又被一個警察手裡的木棒打了,不知道是不是腿斷了,疼的厲害。”他一邊說,一邊嘶嘶哈哈地吸着氣。蓮舟從前只是跟着照石和正海跑步打球,從沒經歷過軍校裡的負重訓練,平時從王府井走到學校或是取燈衚衕還好說,這會兒揹着個大小夥子,要不了幾步,就喘的厲害。那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學長,要不你把我放下來,我試着能不能走?”蓮舟左右看了看,不遠處有個銀行,門口立着兩隻石獅子,“我把你放在前面那個臺上,你坐下,咱們歇會兒。你要是真的腿斷了,走不了路,也甭試了。不過,我看你還能說話,大概還沒很嚴重,我認識個正骨大夫,讓他給你瞧瞧。”蓮舟心忍不住地想:“要是慧秋還在就好了,從王府井到協和醫院多近啊,幾步就到了。”
兩人歇了一會兒,蓮舟繼續咬牙揹着那男孩,兩人也攀談起來:“你叫什麼,哪個學校的?”那孩子說:“我是匯文中學的,叫趙曉棣,佛曉的曉,棠棣的棣。”蓮舟道:”哦,那看樣子你是有個哥哥咯?”那小趙點頭:“沒錯,是雙生的哥哥,叫趙曉棠”
好容易走到沙灘大街,遊X行的隊伍已經過去,有三三兩兩的市民上了街,探頭探腦地尋覓隊伍的方向。蓮舟找了一輛洋車,把小趙拉到了取燈衚衕。
小趙折騰了這麼半天,疼的渾身哆嗦,除了能說清楚是左腿疼,究竟是哪裡受了傷也搞不清楚。冷先生只得剪開他的褲腿來看,左腳的腳踝已經變了形,剛用手一碰,那孩子就慘叫一聲。冷先生皺皺眉,“大小夥子,忍着點!”他摸了摸腳踝的骨頭,小趙不敢再喊死死地捏着蓮舟的胳膊,蓮舟也被他攥的生疼,呲牙咧嘴地看着冷先生:“怎麼樣?腳腕斷了?”冷先生一邊摸一邊看着天花板,半晌才道:“不幸中的萬幸,是錯位了,沒斷”
“錯位?那得怎麼辦?”
“給接回去啊!”
冷先生看着蓮舟說:“你給他個枕頭,讓他抱着,回頭再把你的骨頭也捏錯位的。再給他個毛巾咬着。”蓮舟依言照做,冷先生又說:“你跟他聊會兒天,分散分散注意力,他這會兒太緊張,腿上的肌肉都是硬的。”
蓮舟和小趙有點尷尬,畢竟是剛剛見面,很不熟悉,就沒什麼可聊的。蓮舟只能問問小趙:“家裡幾口人,父親做什麼的。”小趙家裡倒殷實,開着兩間典當行,除了雙生的兄弟還有個姐姐,已經嫁人。冷先生在一旁說:“嗯,到底有點家底,所以才上匯文這樣的私立學校。呵,當小少爺的也嬌慣些,怕疼。”蓮舟便接着問:“你哥哥也在這個學校?你們學校今天有多少人蔘加?你跟同學走散了嗎?”小趙眼睛亮起來:“我們學校今天好多人都來了,還有很多先生們也參與呢。”他說的正興奮,冷先生那邊手一使勁,小趙“啊!”的一聲,冷汗和眼淚都下來了。
冷先生拍拍手:”得了,沒問題了,我給你敷點草藥,幾天就好。錯位的傷,只要正回去,好的快着呢。”說完瞧一眼小趙:“嘿,我說,你一個大小夥子,別哭了行不行?”小趙吸吸鼻子:“我沒想哭來着,就是太疼了,控制不住。”冷先生一邊攪拌手裡粗瓷碗裡的草藥給小趙塗上,一邊說:“你今兒大概是回不去了,得住一晚上,明天給你叫個洋車送你回去吧。”小趙說:“那可不成,家裡非急死不可。”冷先生在一旁哼了一聲:”知道家裡要着急還出來折騰!那你說怎麼辦?“
蓮舟想了想:”衚衕口大雜院裡住的那個大李不就是拉洋車的嗎?小趙你寫個紙條,讓大李跑一趟,車錢照付就是了。”小趙撓撓頭:“我身上沒帶什麼錢。”蓮舟笑了:“行啦,你快寫吧。”晚上小趙睡在了蓮舟的牀上,蓮舟怕睡覺時碰了他的傷腿,抱着被子去了冷先生的房裡,打算打個地鋪睡一晚。冷先生說什麼都不依:”數九寒天還敢往地上睡?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到牀上來跟我擠一晚。別不樂意啊,你要是不樂意,我就把西屋那小子轟起來!”蓮舟捂着嘴樂:“我沒什麼不樂意的,不是怕影響您休息嘛。”說完就把棉被扔在冷先生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