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泉得了信兒,匆匆地趕回上海。她一邊走一邊解着紫色呢大衣的鈕釦“上海還真是熱了,這呢子的大衣穿不住呢。”脫下大衣並沒有丫鬟過來接着,她也不在意,直接扔在客廳的沙發背上。曉真趕着接出來,幫她把大衣掛好,笑着說:“大奶奶原說等二爺放了學去接您過來呢。”照泉說:“我下了火車就來了,難道還在車站等他接我?我家裡如今沒人,冰鍋涼竈的,連口熱水都沒的喝。”說着歪着腦袋看了看曉真:“長高了呢,越來越水靈了。不像剛來的時候,看着要讓風吹走了似的。快倒杯茶來給我,渴死了!”曉真匆匆地給照泉倒了茶水,雙手捧了過去,照泉問“丫頭呢?怎麼都是你在這兒?”曉真笑:“家裡的丫頭都打發了,就留了個小丫頭伺候浣竹小姐。那孩子現在在廚房幫忙,有什麼事兒您吩咐我就行。”照泉拍着手笑:“我大嫂還真是會過日子,連小丫頭的月錢都要省了。老一輩的姨奶奶們還使喚個丫頭呢,她倒好,自己就使喚姨娘,不要丫頭了。”曉真紅了紅臉:“姑奶奶說笑了,我倒覺着大奶奶這樣挺好,家裡人口少了,事情也少,管起來也不那麼勞神費力。二爺和蓮舟少爺平時也都自己照顧自己,知道大奶奶不易,更懂事些呢。”聽了這話,照泉更是多看了曉真兩眼,她穿着件鑲着石青邊子的月白夾襖,菸灰色的褲子,若不是盤了髻,真彷彿是個丫頭。照泉咂嘴:“瞧瞧,不給穿綢的緞的也罷了,連花都不繡一朵兒。讓人知道了,不定要說我們沈家是怎麼苛待姨娘呢。”曉真不好意思起來:“都怨我自己懶,想着整天在家也不出門見人,裁出來就上了身,如今倒讓姑奶奶笑話。大奶奶哪會苛待人?過年時還讓我做了出門的洋裝大衣呢。回頭還要求姑奶奶給看看是不是現如今時興的樣子?”照泉看着曉真的眼睛:“行啦,你奶奶是那大觀園裡的鳳辣子,偏就有你這麼個平兒姑娘,話裡話外的都是大嫂的好處,也不知道她給你灌了什麼迷魂藥呢。對了,你剛說的蓮舟,就是我大哥那個外室的孩子?”曉真忙伸手去堵了照泉的嘴“姑奶奶可別提這個,如今蓮舟跟大奶奶親着呢,話裡話外的也不提他娘了,您可千萬別勾起他的話來,我們奶奶聽了又要落淚。”照泉擺手:“得得得,我不提。我還沒說兩個字,瞧你就急成那個樣兒。孩子呢?”曉真抿着嘴兒:“您進來這半日,還沒坐下來。您坐着喝茶,我去書房叫他。”
一會兒,曉真領着蓮舟過來,指這照泉說:“那是姑姑,快去給姑姑請安。”蓮舟就跑過來給照泉磕了個頭,嘴裡還唸叨:“蓮舟給姑姑請安,姑姑好。”照泉趕緊扶起來,“你娘就是禮數大,什麼時候了還磕頭請安的。你不嫌那地上硌着疼,我也沒見面禮拿給你。”蓮舟剛正經了一下,聽姑姑講話又脆又快,就覺得有趣,很得意地說:“這不是我娘教的,是昨天晚上二叔教給我的,說讓我見了姑姑要磕頭請安的,我都記下了。可是二叔說姑姑要帶禮物給我的,怎麼您忘了帶呢?”照泉看蓮舟伶俐可愛,長的又極像他大哥,也心疼起來,把蓮舟抱在腿上,細細地瞧。心裡一邊抱怨照石替他亂許願,一邊轉着眼珠子想主意,她拉着蓮舟的手說:“姑姑沒忘,姑姑教你念個兒歌,兒歌就是禮物。你要是都念會了,你二叔還買糖給你吃呢。”接着就教蓮舟念“篤篤篤,賣糖粥......”蓮舟是開過蒙的孩子,這樣的兒歌一會兒就學會了,他見照泉親切熱情,一會兒就熟悉了,爬到照泉腿上,攀着脖子說:”姑姑,我不要二叔買糖,你買糖粥給我喝呀。”照泉摟着他搖晃着“行,姑姑買糖粥給你喝,還放好多炒芝麻和桂花糖在裡面。你還會念什麼,念給姑姑聽。”蓮舟坐在腿上念起他的三百千。
曉真打從廚房出來,看他猴在照泉的身上,就嚇唬他:“你快下來,二叔就要回來了,他看見你這麼沒禮貌,又要變臉了。”蓮舟立即從照泉身上跳下來,照泉笑:“我倒不知道你二叔這麼厲害。”蓮舟悄悄說:“二叔有兩張面孔呢,一個是眯眼睛,一個是皺眉毛。要是眯眼睛臉就沒事,要是皺眉毛臉就要完蛋了。”照泉忍着笑問:”怎麼個完蛋法?“蓮舟撅着嘴“嗯,有時候要站牆角,有時候還要打手心。”照泉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揉着蓮舟的頭髮說:“那是你二叔報復你娘呢,哈哈哈!你二叔小時候淨挨你娘打了。如今就改你怕二叔了。”蓮舟不以爲然,趴在照泉耳朵悄悄說:“姑姑你說的不對,我不怕二叔的,二叔打完都抱抱蓮舟,還給說兩個故事。我怕我娘。我淘氣不聽話,她就哭,我怕她哭,她一哭,我就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了。”照泉不再笑了,看着眼前這張酷似他大哥的小臉,輕輕地說:“那蓮舟要乖,不惹你娘傷心,別讓她哭。”
正說着,照石帶着正海和浣竹進了門,浣竹像個小鳥似的撲過來摟着姑姑,正海在一旁偷偷打量照泉,既不像她乾孃那樣端莊嫺靜也不像她親孃那樣親切樸素,而是帶着些富家小姐的驕矜和張揚,因而就有些怯怯的。照石在一旁推他:”挺大個孩子,見人怎麼不叫呢。”正海瞧他一眼,他才覺得大概這孩子還是需要介紹一下。忙陪笑說:“姐,這是正海,孫管家的小兒子,如今我大嫂已認做義子了。”正海這才鞠躬叫了姑姑。照泉一手摟着浣竹,一手摟着蓮舟,跟照石笑:“你看你大嫂把這一幫孩子調教的都跟你似的。蓮舟這小子竟是見了我就磕頭。”照石卻說:”他給您磕頭不也是該當的麼。”照泉笑:“咱們家幾代經商,不過是有幾個錢罷了,哪來的這麼多禮數。都是你大嫂,什麼江南大族仕宦之家,鬧出這些虛文。也就是前清皇上倒了臺,不然人家還瞧不上咱們家呢。”照石倒替大嫂不安起來:“姐,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做什麼。”照泉依舊不管不顧:“這又不是什麼壞話,不過是咱們姐弟閒嗑牙罷了。你不知道,當年你大嫂的祖父鄉試時被人偷了銀子,是你爺爺幫襯了一筆。後來感念這點恩情,回鄉做官時也幫襯咱們家不少。你大嫂的父親本來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可惜皇上到了臺,無處謀生,乾脆幫咱們家做了生意。所以咱爹才經常說,若不是他們顧家幫忙,咱們家也做不了這麼大的生意。你大嫂的外家更是世代書香,你瞧着你大嫂嚴厲,她娘比她還厲害的緊呢。我們倆從小一處玩,什麼事不做,沒幾年被她爹接回家去,再嫁來就是這副模樣了。唉!”照石卻笑了:“姐,您這是嘆的什麼氣呢。咱們家有大嫂這樣的人當家,可不是福氣麼?”照泉笑了笑:“你不懂,這是你的福氣,卻不是她的福氣。”照石突然嚴肅起來:“姐,我懂。”
晚上靜嫺回了家,自然拉着照泉商議回去賣田地的事情。照泉快人快語:”這纔是靜嫺你的風格啊,從小兒一塊玩的時候,你是個多有主意的人呢。所以啊,我一聽說這事兒,當時就讓人訂票,巴巴兒的趕回來了。我還有個新主意說與你聽呢。我看你這兒如今也開始新生活了,姨娘也上桌吃飯了,你也做了洋裝了。可見這是個得人心的事兒。將來大家恐怕都愛穿洋裝,不願意上裁縫鋪子一趟一趟地量尺寸呢。不如開個製衣廠,就像洋人做洋裝那樣,定集中尺碼,一起加工,速度又快量又大。至於是自己開服裝店來賣,還是到百貨公司租櫃檯,這我可拿不準,要你定奪纔是。”靜嫺說:“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到底是怎麼個章程,我還得再琢磨琢磨,反正這個事情也不急。”照泉卻說:“這個事情說不急也不急,說急還真有點急。象藩現在管着軍需,你這個服裝廠開起來,做軍裝不是現成的買賣?開鋪子到不用着急。”靜嫺想了想:“這倒是個路子,如今到處兵荒馬亂,總得不停地徵兵做軍裝。只是除了姑爺,還有別的路子嗎?”照泉大笑:“一說做生意的事,你的胃口就大了。我這裡上萬件的軍裝還不夠你做?還要問別的路子,回頭兩邊陣地上殺的眼紅,身上穿的倒都是你廠裡出來的衣裳,那纔是好笑。不過,你別說,還真不止這一個路子。你別看這些大帥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一個個烏眼雞似得,私下裡交往多着呢,互相都通路子的”靜嫺點頭:”這個事情,就這麼定了,我回頭讓人寫個章程給你看看,姑爺那邊就拜託你了。“照泉撇嘴“跟我還說什麼拜託不拜託的。”
靜嫺笑着說:“不光這一宗事情,我這兒還一件事要拜託你和姑爺呢。姑爺在軍隊上,看看有沒有沒妻室人有好的,說給曉真吧。這孩子一天天大了,我也不忍心讓她跟我一起守着,又不能打發她回孃家去。要在上海找個人家,傳出去總是不好,所以我想着要是能嫁到武漢這樣的地方,又是正房當太太的,也不委屈了她。”照泉挑着眉毛“怪不得曉真這姑娘嘴裡大奶奶長大奶奶短,竟是把你說成個神仙,有這麼好的事兒替她想着,她可不是遇見觀音菩薩顯靈了麼?”靜嫺嘆氣:“這還不是咱們先對不住人家姑娘的,這孩子這幾年幫我理家也是很妥當的,誰家把她撿了去當家,那纔是前世唸了佛呢。”照泉撇撇嘴:“是你對不住人家啊,別扯上我,也別扯上沈家,這姨娘可是你做主娶回來的,如今廟小放不下了,可又要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