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上海的大中學生都罷了課。靜嫺也不敢放浣竹和正海到學校去,生怕兩人出危險。照石被大嫂的禁足令困在家裡,哪也去不得,在書房看着報紙上一條“上海學生聯合會成立”的消息發呆。窗外的雨點淅淅瀝瀝打在梧桐葉上,令人煩悶。書桌上一個白瓷碟子裡盛了幾顆青梅,他拈起一顆送進嘴裡,酸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起。
靜嫺也忙的焦頭爛額,紗廠裡的工人鬧罷工,綢緞莊的掌櫃鬧罷/市,偏偏又趕上鎮江發大水,把沈家在那裡的棉田沖毀,棉花收不上來,不得不打發了孫管家——現在已經是孫襄理了,前往武漢,去照泉那邊尋找門路去。她拖着一身的疲憊回到家,曉真匆匆地迎到門口,“大奶奶,您可回來了,這家裡的事情我可管不了了。”聽了這話,靜嫺頹唐地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閉着眼說:“說吧,家裡有什麼事兒。”曉真蹲下幫她脫了腳上的高跟鞋,揉了揉小腿上的肌肉,又套上拖鞋,才說:“您一會兒進去可別動氣,正海帶着浣竹跟蓮舟在家裡學着學生演講遊行呢,在客廳裡貼一大堆標語,什麼打倒賣國賊,還我青島的。三個一起鬧,我是一個也攔不住。”靜嫺沒有睜眼,問她:“二爺呢?二爺不是在家嗎?”曉真撅着嘴,“二爺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天了,門都不出,午飯還是丫頭給端進去吃的。還有一個事,家裡幾個江北來的老媽子和茶房,說是家裡遭了災,問問能不能給漲點月錢,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靜嫺點點頭,“我知道了,扶我進去。”
她半靠在曉真身上進了門,三個小孩子帶着兩個小丫頭在客廳裡鬧的正歡,一手舉着自己做的小紙旗一手舉着小拳頭正在高喊“廢除二十一條!”小丫頭看見靜嫺回來,一溜煙的躲起來,正海到底忌憚一些,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再喊。浣竹和蓮舟依舊高興地開懷大笑。靜嫺此時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只淡淡地說一句“去二叔書房裡溫書。”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浣竹和正海乖乖拿着課本去了照石那裡,曉真趕緊打發人把客廳收拾了。
晚餐時,曉真還在叨叨,“都是運動鬧的,鋪子都不開張,連菜都不好買。”照石不以爲然,“你還別抱怨,要不是有這些運動求民主求科學,你還坐不到這桌子上來呢。”曉真也撅嘴“要是我站一邊伺候,鋪子就都開張了,那也行啊。”靜嫺“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曉真和照石就都閉了嘴。才消停一會兒,蓮舟就跟正海搶上了一塊排骨,誰也不讓着誰。蓮舟沒有正海力氣大,排骨被正海塞進嘴裡,蓮舟撇嘴要哭,浣竹趕緊又給他夾一塊。但小孩子倔脾氣上來,把浣竹給他的那塊丟在地上,非要正海夾走的那塊。照石也正氣悶,拉起蓮舟在屁股上拍了兩巴掌,蓮舟立即嚎啕大哭。靜嫺站起來“不好好吃飯就都別吃了。”轉身離開了餐廳。剩下的一桌子人,看靜嫺離開了,誰也不敢再吃,都灰溜溜地走了。
曉真擔心靜嫺晚飯沒吃好,心裡又存了火氣,趕着去廚房熬了小米粥端進房去,輕言輕語地勸着“大奶奶,都是我不好,家裡的事管不好,還跟二爺鬥嘴,惹您生氣了。我熬了小米粥,您好歹喝兩口,火氣存在身子裡當心脾胃失和。”靜嫺此時已是疲累之極,彷彿幾千幾萬件事在腦子裡,應接不暇,想着想着就滴下淚來。曉真嚇壞了,上前去幫他擦臉上的眼淚。靜嫺抓住她的手,哽咽着:“你不用擦,讓我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就好了。”曉真不敢把手抽回來,任由靜嫺緊緊的攥着,一滴一滴地接着眼淚。在曉真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對她來講,靜嫺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溫柔而堅強,細緻而決斷,但這個女人完美外表背後的眼淚,又有幾個人見過呢。
待到靜嫺情緒漸漸平穩,曉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大奶奶,粥涼了,我再熱熱去。”靜嫺苦笑:“少氣我兩句,少喝多少小米粥呢。”曉真熱了粥進來,靜嫺倚窗吹着她那隻玉簫,她覺得聲音很熟悉,想起了自己嫁進沈家的那個晚上。只是那晚上的簫聲嗚嗚咽咽地像一首輓歌,今晚,卻沒有那麼悲哀,只是靜靜地說着吹簫人的心事。
靜嫺淺笑了一下:“小時候心裡有事的時候,就拿它來吹着玩,結果差不多天天坐在院子裡吹這個,現在想想不過是小姑娘傷春悲秋罷了。如今心裡的事情真的多起來,倒幾年都不動一次了。”
她坐下來,由曉真拿熱手巾幫她淨了手,再拿起筷子的時候,又恢復成那個沉靜老練的人。“我剛纔想了想,如今老爺去了,家裡也用不上那麼多伺候的人,孫管家去幫我料理生意,你打理這麼一大家子也不容易。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人都打發了吧。外頭留一個司機一個管園子的,家裡留一個廚房的老媽子,留一個伺候浣竹的丫頭。其他的人,願意回鄉的,就多給些月錢,不願意回去的,就去廠子裡做工,憑各人自願吧。”曉真問:“一個丫頭?怕是不夠使吧?奶奶這裡呢?桑枝姐姐總要留下的。”靜嫺擺擺手:“二爺和蓮舟都是男孩子,也得學着自理,我可不能養出兩個紈絝子弟,將來出去讀書難道還要帶人伺候?你去問問看,看文錦和棉桃兩個誰願意留下。桑枝不用你管,她從小跟着我,如今虛歲都二十了,必得幫她找個好人家,我已看中了咱們綢布店裡新提上來的二掌櫃,是個精明妥當的人,嫁過去就是做掌櫃娘子,也不委屈了桑枝。我這裡,這兩年也都是你伺候打點,桑枝也先是忙老爺,後是看顧蓮舟,就讓她歇了,也好準備準備嫁妝。日後我也就盡着你一個人支使吧,除非你嫌棄伺候我,再除非......”“除非什麼?”靜嫺笑了一下“除非你一年大二年小的,想嫁人了。”曉真羞紅了臉“您紅口白牙的說這個幹嘛”靜嫺嘆氣“沈家誤了你,一個好好的閨女,白擔着姨娘的名頭。不管大爺回不回來,我想也不能讓你跟我一樣守着,也不好就這樣打發你回去,論模樣,論品格,你也不低過桑枝去,所以我想着,還是幫你再尋個人家。”曉真此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時不知道怎樣纔好,一跺腳就要出去。靜嫺拉住她:“你別忙跑,叫二爺來我這兒一趟,剛咱們說的好消息,你也快快地去說個桑枝聽吧。”
曉真去敲了照石的門,請他去靜嫺的房裡,照石緊張起來:“大嫂打發你來,可說什麼沒有?”曉真笑笑:“沒說什麼。”照石咬着嘴脣問:“晚飯也沒吃好,還氣着呢?”曉真眼睛轉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問:“我?”照石搖頭,”大嫂啊。”曉真撇嘴,“我冷眼瞧着,也不像是有什麼火氣。就是今天,幾個小的鬧的太過了些,二爺回頭好好管管。”照石點頭:”我知道了,這就去。”說罷起身要出門,曉真卻還堵在門口,兩人你讓我,我讓你的,竟鬧了個紅臉。照石低頭出去,卻又被曉真叫住,“晚上跟二爺拌了兩句嘴,是我急了些,二爺多擔待吧。”照石低頭:“不敢。”說罷,往靜嫺房裡去了。
照石進來的時候有些忐忑,他也知道今天幾個小的鬧的太兇了些。大嫂卻沒對他發什麼火,只是面上淡淡的問了問功課的事,接着說:“我打發孫襄理去武漢你大姐那兒一趟,明天你陪我去趟商行,有些文書上的事要你幫忙處理。”“是”照石躬身答應,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