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竹看看手錶,上課時間已過,下課時間未到,蓮舟卻從外面跑回來。她歪着頭靜靜地看着蓮舟,等他解釋。蓮舟嚇的冷汗直流,萬一在這裡撞上曉真就完蛋了。他顧不上解釋,拉着浣竹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纔問:“姐,姐你怎麼來了。”浣竹不說話,一直看着他,彷彿是說“我在等你解釋呢。”蓮舟一邊大腦飛速旋轉,一邊換上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姐,我,我告訴你,你別告訴正海哥啊,他,他會揍我的。”浣竹仍是不說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蓮舟嚥了口吐沫,想了個理由,“嗯,嗯,我也沒幹什麼壞事。就是前些日子,在北海公園看人遛鳥,有一對兒八哥會說話,覺得有意思,特喜歡。今天早上回來的路上,又碰上那遛鳥的了,看時間還早,就跟他上了北海。結果玩忘了,就,就,就纔回來。”浣竹剛揚起巴掌作勢要打,蓮舟抱着腦袋蹲在地上“姐,姐,你饒了我。我沒耽誤上課,就是個講座,不是非得去。你千萬別告訴正海哥啊,回去也不能告訴娘和二叔。”浣竹又好氣又好笑,把他拉起來,他馬上就腆着臉說:“嘻嘻,姐姐最好了,最疼我了。”
浣竹這裡總算蒙過去了,他還得去找曉真,又得如何脫身呢。浣竹拿給蓮舟兩張廣和園的戲票,比劃了一下,意思是說帶蓮舟出去走走,晚上可以一起去看戲。蓮舟笑着說:“姐,正海哥是送你來跟我度蜜月的吧。這樣吧,我馬上有點事,要去教務處一趟,你呢,去我宿舍坐一會兒,如有可能,幫我打掃打掃,男生宿舍嘛,嘻嘻!中午我請你在學校附近吃飯。嗯,我下午還有兩節課要上,你去北海溜達溜達,然後咱們去看戲,好吧?”
離開宿舍之前,蓮舟終究是忍不住,拿出那張報紙問浣竹:“你瞧,那個洪先生是好大的官呢,正海哥是怎麼認識他的?”浣竹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而蓮舟倒確認,正海的一切行動浣竹都是知道的,她看到報紙時的表情太平靜了。
學校的辦公樓和宿舍樓隔着一片草坪,春天已到,嫩草探出頭來,草坪旁邊的冬青樹叢也長了新芽。這大概就是北方的好處,春天總給人新的期盼,讓人心存希望。蓮舟跑過草坪,進了辦公樓,在會計科門口閃了一下身。裡面有人問:“誰?”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老師好,我是大一的新生,請問是在這裡交伙食費嗎?”裡面的人無奈地搖頭:“交伙食費在膳食科,跑到這裡來幹什麼!”蓮舟鞠了一躬:“對不起,謝謝老師。”
沒多久,曉真就出來找他:“有事情我會聯繫你,你不要隨便來找我!”蓮舟也不解釋,直接說:“我姐和正海哥來北平了。”曉真不解:“這我知道,你不是告訴慧秋了嗎?她和我說了。”蓮舟擺擺頭:“不,正海哥住在六國飯店,跟他一起的就是這個人,我覺得他們是一起來的。”說完就指了指報紙上洪飛先生的畫像。緊接着他又連珠炮似的告訴曉真,他覺得正海的行動十分可疑,而且浣竹好像是知道正海的一切。他想起正海和浣竹結婚的那天晚上,照石和他在房間裡的談話“我覺得,二叔有可能也知道正海哥的事,他像是故意瞞着我。不過,也許二叔也發現了問題,正海哥騙了他。”
曉真想了想:“這個事情,你在方便的時候再慢慢觀察吧,先不要問你二叔。這個洪先生跟正海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說完四下看了看,乾脆帶着蓮舟坐在草坪上說話“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打算來跟日本人議和。這個洪先生原來是外交部的,這個時候跑到北平來就是來當議和代表。我們一直想知道談判的具體內容,看來,這個任務可以交給你了。”蓮舟像是明白了什麼:“如果說是議和,有可能就在今天。我姐姐來找我,說下午要我陪她出去走走。你知道,正海哥輕易不肯離開我姐半步,這會兒我姐姐不跟他在一起,肯定就是沒法讓她出現的場合。如果是談生意和其他非正式的場合,我姐姐都可以在場,唯獨政治會議。”
他興奮起來,眼睛變的晶亮:“我去想辦法偷會議文件。我知道那洪先生住哪,正海哥那裡可能也有文件。嗯,就這麼定了。你快走吧,我姐姐就在宿舍裡,小心她看到你。”曉真囑咐:“千萬當心,不能讓你哥哥姐姐發現了。特別是正海,他可能是政府的人。”
北平這地方,到了傍晚天就涼下來。蓮舟穿上了風衣,浣竹則披上還出風毛斗篷,街上已經沒什麼人,看起來冷冷清清的。蓮舟坐在洋車上和浣竹說:“姐,你不知道北平這地方比上海土多了。我當時一下火車,就後悔了。街市上沒幾個人,商家都是一排排的小平房,還掛着落地的門簾,也看不見裡頭的樣子,無聊的要命。”浣竹笑了笑,沒理他。蓮舟也不在意,接着說“不過這地方有一點好,名角兒多!你瞧那天那筱鸞秋唱的有多好!”洋車的車伕回頭來說:“嘿,這位爺,您也捧筱鸞秋去啊!去的可夠早的。你不知道筱鸞秋和疊翠樓的玉蝶春號稱京城雙絕嗎、並蒂春秋”蓮舟來了精神:“那玉蝶春唱什麼的,我怎麼沒聽說過?”車伕笑了:“不是唱戲的角兒,那疊翠樓是韓家潭衚衕裡最大一家,玉蝶春是裡頭的一個姐兒,聽說和那個筱鸞秋是相好的。”蓮舟跺了跺車板:“哎,哎,瞎說什麼,沒看我姐還在車上呢。”浣竹伸手就狠狠地在蓮舟胳膊上掐了一把,蓮舟忙嚷嚷:“哎喲,姐,姐,疼,疼。姐,不是我說的呀,你看我都不知道她是幹嘛的,沒聽說過名字呢。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再胡天胡地貪玩淘氣,堅決不敢去八大胡同,我可不想把小命葬送在咱孃的家法下頭。你倒是多管管我正海哥,他可比我過分啊。”
到了廣和園,蓮舟安頓好浣竹,自己又溜去後臺。他對這個筱鸞秋越來越有興趣了。劇院的後臺都差不多是一個樣子,天蟾他常去,一會兒就摸進去,角兒的化妝室總是在裡面最大的一間。正要往裡去,裡面一扇門打開,他聽見了正海的聲音,趕緊躲在衣箱後面。正海果然還是跟洪先生一起,有樣東西讓蓮舟眼前一亮——正海手上替洪先生拎着公文包。蓮舟心裡暗暗詫異:這個筱鸞秋又在談判中起什麼作用呢?他一個戲子,總不能也參與談判啊。正思索着,有人站在他面前:“一個世家少爺,偷偷摸摸的,像什麼樣兒!”蓮舟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是那個冷先生!蓮舟脾氣也上來了:“我怎麼樣你管得着嗎?我就愛呆在這兒,怎麼了?”兩個人聲音都不小,筱鸞秋循着聲音出來了,見是蓮舟,倒笑着衝他點了點頭:“沈少爺,來屋裡坐坐?”冷先生擡眉看了一眼筱鸞秋,而對方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似的轉身進了屋。蓮舟得意地衝冷先生做了鬼臉,大搖大擺地進去。筱鸞秋一邊照鏡子一邊說:“沈少爺,桌上有水果你隨便吃,我要梳頭了,不得空陪您。”蓮舟也不在意,只管問:“哎,你今兒晚上什麼戲碼啊?我還沒來得及看呢!”筱鸞秋回說:“《奇雙會》”蓮舟來了精神:“吹腔啊?哎,你除了會唱,會吹笛子嗎?我那兒有支家傳的玉簫,可惜不會吹,回頭你教教我。還有還有,這個戲我能來寫狀裡的小生,回頭你跟我也唱一回,讓我也過過粉墨登場的癮。”筱鸞秋正勒頭,半天沒出聲。過一會兒才說:“吹笛子我倒是會,可這跟吹簫不是一回事,我們冷大哥倒是個行家。”蓮舟撇撇嘴,沒接話茬,冷先生卻一摔門出去了。筱鸞秋笑着說:“你別理他,他就這麼個怪脾氣。還有啊,剛你哥來我這兒可說了,讓我替他盯着你,你要是沒事就逛戲園子,不好好唸書,他可在家等着呢,你還敢粉墨登場。”蓮舟嘻嘻笑道:“我就那麼一說,你寫了拜帖請我來唱,我也不敢。哎,你怎麼想的,弄這麼個跟包的,整個兒一門神啊!”筱鸞秋已經貼好了片子,身上是雪白的水衣子,貼好的雲片襯的臉型姣好,脣紅齒白、顧盼生輝。他用手捋了捋兩鬢,一邊套着網子一邊說:“冷大哥於我有恩。他原是一個正骨大夫的徒弟,和我師父在一條衚衕裡住。我被師父打折了腿,他給我接上的。原想着斷了腿不能再唱了,誰知道竟一點病根也沒落下。後來他還幫我出主意,讓我想法子出了師,從師父家裡逃出來了。不然我還不知道哪天才有出頭之日呢。”蓮舟點點頭,“嗯,那看起來,他倒不是壞人。哎,咱倆還挺投緣,第二回見面,就聊挺多的。”正說着,冷先生進來:“筱老闆,您緊把手兒,李奇已經上了。”說罷,筱鸞秋已經貼好了鬢花,站起身來。冷先生抖開手裡的腰包,替他繫上,接着又穿褶子,戴斗篷。蓮舟拿起桌上一把精緻的紫砂壺來看。
“放下!”
蓮舟唬了一跳,放下壺,“什麼金貴玩意兒,還不許看了。”
“角兒飲場的茶壺,別人不許碰,你不知道嗎?沒規矩!”
蓮舟不耐煩地白了冷先生一眼,筱鸞秋催他:“我快上了,你還不趕緊回包廂裡去?”蓮舟正要離開,一個大腹便便留着絡腮鬍子的人闖了進來,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蓮舟,蓮舟鄙夷地出去了。就聽見裡面挺大的聲音問:“揹着我找小白臉啊?”接下來卻是冷先生的聲音“吳爺,您息怒。筱老闆把晚上的事兒都推了,單等着陪您吶。這會兒就該上場了,您稍待,稍待。”
“呸,原來會好好說話啊!”蓮舟有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