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真一個人坐在臥室裡很久了,面前托盤裡的晚飯一口也沒有動。她並不是三媒六聘的正室夫人,因此也沒有什麼揭蓋頭喝交杯的禮數。該注意的事情,大奶奶都着人交待過。周媽媽來給她梳了頭,換了一身洋紅的襖裙,之後她就呆呆地坐在梳妝檯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這西洋鏡子真清楚,每一根頭髮都照的到。屋裡點着喜燭,這是唯一能看出要結婚的物件,然而這喜燭也快燃盡。當然,這只是個裝飾,在有電燈的房間裡,蠟燭除了燃燒也並沒有其他的作用。曉真覺得自己也許就是那根蠟燭,來了這個有電燈的地方,就只有一個任務——生兒子。這事情她娘和周媽媽也不知道唸叨多少遍,今天之前,她也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生兒子。現在她知道一點了,但是她的男人沒出現。
照泉沒有回去,在靜嫺的房間裡坐立不安。靜嫺卻在一邊翻着家裡的賬本,時不時用手指撥弄兩下算盤珠子,彷彿這家裡即將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沒有任何關係。算盤發出清脆的聲音吵的照泉心裡更加煩亂,她終於忍不住奪走了大嫂手裡的賬本。靜嫺並沒有惱,站起來去櫃子裡拿出一支玉簫,“你最愛聽這個的,只是我很久沒吹過了。”月光已經照進來,灑在靜嫺身上,她的影子也發着光。簫聲吚吚嗚嗚地響起,照泉隨着簫聲嘆息。
曉真也隱隱聽到了簫聲,她以爲,是誰在哭。這哭聲好像越來越遠,讓她覺得好沒意思的,喜燭燃盡,屋裡的光線卻沒什麼變化。曉真抱着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團縮在椅子上,睡着了。
照泉陪着靜嫺坐了一夜。
天色剛亮,公館裡的下人們陸續行動起來。大丫頭桑枝進來伺候姑嫂二人梳洗,照泉簡單抹了抹臉,梳攏一下頭髮,就一疊聲地喚“你跟孫管家說,讓他把跟大爺的人都叫回來,不說明白大爺上哪去了,就都別幹了。”桑枝手上的活計還沒忙完,爲難地看着大奶奶。靜嫺點點頭“你去吧,另外打發個人給新姨娘梳洗梳洗,想她昨晚也沒睡好,上午不必來我這兒立規矩,歇了午覺再來吧。”
等靜嫺梳洗好,照泉已經坐在客廳裡,廳裡站着兩個長隨並一個老媽子,三個人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沈照鬆去了哪裡。其中一個小夥子擰着眉毛回話“姑奶奶,前幾天是我傳的話,告訴大爺說大奶奶算好了日子並請了老爺示下,請大爺回去。大爺說知道了。這我纔敢回來告訴孫管家和大奶奶。我知道家裡要安排日子接人過來,不回清楚了,哪敢亂講。”“他不回家,平時都住哪裡?去給我找!”那小夥子看到靜嫺過來了,更加不敢再說。照泉也不管這些,直逼着他的眼睛“你怕什麼?如今也不是前清那會兒了,我跟你大奶奶還敢把你拉下去打死不成?”小夥子嚥了咽口水“不不不,我是怕髒了姑奶奶和大奶奶的耳朵。”“他都不怕髒了身子,我怕什麼髒了耳朵,你不說也罷,不就是什麼長三堂子清倌人麼?我讓你家姑爺點一個連的兵,挨個給我抄去!”照泉發着火,靜嫺卻一言不發,只是把手帕狠狠地捏在手裡。“別別,姑奶奶,我就前兩天聽給大爺開車的小寧說,大爺最近常去大華飯店的舞廳,說是有個舞女叫什麼愛,愛,哦,愛麗絲的。”話沒說完,就聽見樓梯上有人大吼“老孫,備車,讓你姑奶奶回去叫姑爺把那個逆子給我抓回來。他要是不回來,就一槍崩了他!”
“爹,您怎麼下來了?”靜嫺和照泉連忙起身上樓去扶沈老爺。
沈秋山的柺杖把地板戳的咚咚直響,衝着照泉嚷:“你不用來扶我,你爹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趕緊回去把你哥給我找回來!“”是,我這就去。“照泉此時也不敢多說什麼,急匆匆回去了,坐在車裡,她想起她爹終於鬆口叫了姑爺,倒是滿心歡喜。
淞滬護軍使的親兵營把上海灘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沈照鬆的影子。護軍使署的訓練處處長陳象藩倒總算進了沈家的大門,當上了堂堂正正的姑爺。軍人出身的陳姑爺,腰桿挺直,軍裝筆挺,烏黑的眼睛裡透着一絲精明。他這個軍官雖是爲軍閥效力,口頭上也是革命的,他也深知沈家不過是口頭上的洋務,內裡還是君臣父子那一派。因此倒放下自己在外面呼風喚雨的派頭,在沈老爺子面前言語乖順:“爹,上海灘上能找的地方小婿都派人去過了,還是沒什麼消息,讓您老人家擔心這麼久,真是罪過。當然,租界裡面,我也是鞭長莫及。不過,小婿私心想着,咱們已經鬧出這麼大動靜,但凡是個要做生意的地方,也不敢明着跟咱們沈家做對。會不會我大哥已經離開上海了?要是這麼着,倒不好弄了。我只能託些朋友各處打探着,左不過北平、南京、武漢、廣州這些地方。”
沈老爺子這些天來,急火攻心,已經躺在牀上不能下地了。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你這些日子費心費力的,辛苦了。那個逆子名下的產業我都轉回來了,他身上沒錢,在外面呆不了幾天。”
照泉在小客廳裡看報紙,聽了丈夫轉述他爹的話,有些不以爲然“我爹也太小看大哥了,他雖然人品不濟,好歹也是留過洋的,到哪還掙不上點吃喝。”陳象藩道“那就由他去唄,你們家這些產業也不指望你大哥的吧,下面也有照石接着呢。”照泉把報紙拍在桌上“由他去?靜嫺怎麼辦?還帶着個講不出話的閨女。浣竹這樣的,將來要找個合適的人家本來就不容易,將來跟人家怎麼說,他爹死了?再說,還有那個姨娘,人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擔了個姨娘的名聲,到頭來還是黃花大閨女。”陳象藩拍拍她的背,像安慰一個丟了糖果的小女孩,笑着說“沈家的大姑奶奶還真是有氣性啊。那你說怎麼辦呢?你爹在氣頭上,你大哥這會兒回來估計也得被他打斷腿,要是我,我也不回來。”
靜嫺給陳象藩端來一杯咖啡,陳象藩站起身接過“怎麼好意思有勞大嫂。”靜嫺笑笑“姑爺是嬌客,該當的。我不太會弄這個,不知道合不合口味。”轉頭對照泉說:“姑爺說的對,由他去吧。就算派人綁回來,他也不是三歲的孩子,總要再出去的。我再說句不該說的,照泉,姑爺家裡原也是有人的,他如今還會回去嗎?他要真回去,你怎麼辦?”照泉臉憋的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象藩臉上也掛不住了,囁喏了一下“大嫂,話不能這麼說,我家裡那位,我是寫了休書的。”靜嫺不易察覺地冷笑了一下“我如今不就是少一封休書嗎?再說,我這樣的,還能真拿着休書回孃家去還是能帶着啞巴女兒改嫁別人?哼,我就是上吊也得吊死在你們沈家的房樑上。”
照泉跟靜嫺從小一處長大,瞭解她的脾性,知道這是逼急了。她也知道靜嫺這樣的人,平日裡都是繞指柔,真要磋磨到一定程度卻是個寧折不彎的主兒。她不再多說什麼,跟靜嫺道了別,跟丈夫一起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