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真聽靜嫺自顧自地描述着自己美好的未來生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她知道,在很多人看來,她在沈家如同守活寡,開了臉梳了頭卻是個黃花大閨女。雖然,這些年過去,她已經有些離不開沈園,離不開靜嫺。她曾說過要伺候大奶奶一輩子,但似乎只被當成了忠心的表白,並不被真正地接受。畢竟,善良如靜嫺,如何忍心看她無兒無女孤苦一生。
曉真有些恍惚,沒有一如往日地告退就迷迷糊糊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靜嫺只當她是突然間得到了這樣的好消息有些吃驚又有些害羞才躲起來了,也不與她計較。匆匆地吃了早飯,就去給照泉回信,無論怎樣,也得讓對方寄張照片過來相看相看,她才放心。
照泉那樣風風火火的性子,沒幾天就寄了張照片來,照片上的人一身戎裝,也稱的上劍眉星目。靜嫺自己看着滿意,問曉真時,那姑娘卻只是紅着臉不說話。這樣的事情,家裡卻再沒有人可以一起商量了。她思前想後的,還是在吃了晚飯後叫照石去了房間。
聽說了曉真的事情,照石倒先紅了臉,衝曉真微拱了拱手:“恭喜姨娘了。”接着低頭對靜嫺道:“這樣的事情,自然大嫂做主就好,照石不能妄言。”靜嫺嘆氣“我當然知道跟你說這個事情於禮不合,這不是家裡除了你也沒個大人了。”照石依舊不擡頭:”需要辦什麼事情,大嫂吩咐照石就是。至於人,自然是大嫂做主,不過,不過,不過還要姨娘自己滿意。”說完向着曉真站的方向瞟了一眼。曉真擰着手帕,把嘴脣咬的發了白,愣了半餉說了句:“曉真全憑大奶奶做主。”說完退出去了。靜嫺笑“這孩子呀,這兩天一說這個事情就慌了神兒,什麼禮數都沒了,擡腳就走。”照石這時候才擡起頭來跟靜嫺說:”大嫂當着我的面跟她說這個,她確實面上過不去呢。“靜嫺說:”這我知道,不過今天倒也奇怪了,我逼問了她一天都不肯答我一個字的,當着你,她倒表態說讓我做主了。既然要嫁人,就不能說是我們沈家的姨娘,我想就說是我遠房的堂妹,反正都姓顧,送她一份像樣些的嫁妝,將來說話也硬氣些。我跟你大姐商量了,讓她在武漢給物色兩處好一些的鋪面,要說隨身的細軟嘛,我想除了首飾、衣裳別的東西也不好帶,就再買兩塊像樣點的手錶。這個洋玩意,我也不太懂,你們整天看那些洋畫報,回頭你去百貨公司幫我買兩塊”“是”照石點頭答應。
自從曉真點了頭,靜嫺就立逼着她也去照相館拍張照片回來。臨去前,想起曉真還盤着頭髮,又跟照相館改了時間,先帶着她燙頭去了。曉真頂着一頭捲髮回來,浣竹和正海看見只是笑,蓮舟仰着小臉說:“沒我姑姑好看”靜嫺拍他一下:“那是你從小看姑姑就是燙了頭髮的,現在看姨娘這樣不習慣。”說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哎呀,如今既然說是我的妹妹,這稱呼也得改改纔好,以後都改叫了小姨吧。”蓮舟又說:”沒有姨娘好聽。”靜嫺也氣不過:“一個稱呼,有什麼好聽不好聽的。”蓮舟卻不再說什麼撲到曉真懷裡,咯咯地笑着叫小姨了。
照石按照大嫂的吩咐,去百貨公司挑了兩塊瑞士手錶拿給曉真。他進了曉真的房間,笑了笑:”在一個家裡過了這麼多年,還從未進過你房間。”曉真抿着嘴說:“那是二爺知禮懂事。”照石忙說:”如今既認了大嫂做姐姐,也叫我照石就行。”說着把兩塊手錶放在桌上,“大嫂吩咐讓買的,一個是經典的款式,一個是今年新出的樣子。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勉強帶着吧。”曉真打開盒子看着,點頭說:”我很喜歡,謝謝了。”照石擺手:“謝大嫂纔對,我也沒做什麼。”接着想了想又說:“你想想看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置辦的,儘管開個單子來就是。”曉真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客氣地回答:“不勞動了,謝謝。”照石點了點頭,轉身要離開。手碰到門把手的時候,又扭頭問:“你是高興的,對嗎?”曉真愕然,她不知道。從十五歲開始,她被父母安排嫁人,然後被大奶奶安排幹活,理家,識字,看帳,如今又被安排嫁人,他們都是爲了她好,但是沒有人問過她高興嗎,她自己也沒問過。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高興,總好像別人高興了,她就高興似的。倒是桑枝嫁人的那一年,她問過桑枝是不是願意嫁去那家裡,當時的情形想來她是願意的,如今聽說桑枝連孩子都生下來了。照石看她不講話,解釋了一下:“我想,總要找個自己覺得不錯的人在一起生活纔是高興的。”曉真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給我看的那些雜誌我也都看過。只是,我並不認識誰,我想大奶奶,不,我姐姐總是爲了我好的。我所以,我應該是高興的吧。”照石點點頭:“高興就好。”
照石離開,曉真又打開那兩個裝着手錶的盒子,她上了上弦,兩隻表都喀嚓喀嚓地響。她在沈家的生活一如這瑞士手錶一樣精準,每天幾點起牀,幾點早餐,幾點看帳,幾點讀書幾乎都是定好的,而這樣精準的生活或許馬上就要改變了。她又想起桑枝,桑枝當年也是嫁給了一個看起來不錯的男人。但那人娶到了大奶奶身邊第一得力的大丫頭,也並沒有感沈家的恩,沒多久就背棄了沈家去百貨公司做了經理。桑枝從此無顏面對靜嫺,再不敢進沈園的大門,想想身形高挑的桑枝,原先是多麼新鮮爽利的一個人,因是沒出閣的丫頭,竟比她這個姨娘還更有聲勢些,如今竟鬧的這樣畏畏縮縮,想來她也不願這樣。然而,這男人的事情,又哪是她能做的了主的呢?
曉真也看過照泉寄來的相片,相片上那人的長相倒也不討厭,可是她不知道跟這個看起來不討厭的人一起過日子,是不是讓自己高興的事。曉真躺在牀上拉開被子來擋住自己的臉,眼前出現了一個男人的側影,檯燈黃色的光線看起來暖洋洋的,照的那人的側影像鍍了金。他低着頭,手裡握着一隻兼毫小楷,一筆一劃地臨摹面前的碑帖。曉真越走越近,那人擡起頭來,看着她,跟她說謝謝,復又低下頭去寫字。他頭髮上有洗髮膏的香味,那洗髮膏是曉真打發人買的,洋甘菊的味道;他襯衫的領子又白又挺,襯衫是曉真熨的,熨之前還上過漿;他握筆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長,手背上能看見雪白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這手除了寫字,還拿過曉真做的桂花糕,兩個手指就拈起糕來送進嘴裡,還用手掌託在下巴上,怕渣滓掉在桌面上。曉真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他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把被子甩開,躲在裡面太久有些氣悶,同時也怨恨自己怎麼沒來由地想起這些。她起來推開窗子,黃梅天的潮氣涌進來,只能又憤憤地關上。她轉身翻箱倒櫃,拿出兩頁紙,那是從前照石教她讀書寫字時寫給她的仿子,在櫃子裡時間久了,天又潮溼,宣紙上竟然有了些黴點子。曉真找了洋火來,把那兩頁紙燒在花盆裡,紙灰泛着焦香,她不耐煩起來,在花盆裡刨了些土,把那些灰都蓋上了。
過了夏天,武漢的那位就來接曉真。照泉知道靜嫺是個守舊俗的,特意跟陳象藩一起也回了上海。這樣算是迎親送親的人都有了。雖說如今都提倡新生活,文明婚禮,但這回曉真是嫁於人做正室妻子,倒比上回風光的多。靜嫺裡裡外外地操持,嫁妝裡各樣首飾四季衣裳都是齊備的,她貼身裝着武漢一處公寓的房契,箱籠裡還有兩間鋪子的賬本,鄉下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出嫁也就是這樣的陪送了吧。照石心裡有些散亂,踱到租界的書店去看書,最終還是忍不住買了兩本書回來,想要託浣竹的手送給曉真。這是件機密的事,萬不能讓大嫂知道的,然而纔剛十歲的浣竹似乎就讀懂了他的心,那眼神分明就是請他放心,會秘密地送去。只是那孩子低頭看了看兩本書,一是《花間詞》且放下不說,另一本卻是小說《傷逝》她看了那名字就有些爲難地望着照石,彷彿是問:“這樣的小說難道是送給別人結婚的賀禮嗎?”照石也覺不妥,抽了那本出來。然而這下,孤單的一本書送去,似乎也不合適。浣竹牽着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抽屜裡拿了自己做的花箋,那信箋上粉粉黃黃的花瓣,似乎還是春天裡曉真幫她在院子裡摘了來的。另又翻出蓮舟臨的一篇柳體的《金剛經》,雖然還不成氣候,到底稚拙可愛,還有正海畫的一副竹子。這正海與浣竹在一起呆的久了,竟也能畫幾筆,而這孩子別的都不愛,偏就一門心思地畫竹子,家裡人都知道他對浣竹的心意,倒也都隨他了。浣竹將這寫東西放在一處,找了個小小的繡了繡球花的包袱皮出來,仔細地包好,拿給照石看。
照石一面感慨浣竹的聰慧,一面好笑,自己終究還是跟幾個孩子混在一處了。
臨出發那天,雖已立秋,天氣依舊暑熱難耐。全家人一大早就起了牀,先讓人將行李挑去了碼頭。原說坐火車離開,但新姑爺說天氣暑熱,坐船還能吹吹江風,恐怕比悶在火車那個鐵皮罐子裡強些。
新人在客廳裡給靜嫺磕頭,靜嫺忙拉住“既然是妹妹妹夫,哪受得起這個。”新郎官就勢站起來,曉真卻泣不成聲,衆人七手八腳的纔算拉起來。靜嫺把曉真摟在懷裡,用手絹幫她抹着臉上的淚珠:“妝都花了,可怎麼出門?武漢離上海也不遠,想家了就回來住些日子。”曉真點着頭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蓮舟來到沈家後,靜嫺常常忙着生意上的事,在家裡吃飯穿衣的小事都靠曉真經管,如今聽說曉真要走了,孩子竟死死拉着她的手,不讓出門。曉真蹲下來好說歹說都沒用,他也不哭不鬧,就癟着嘴,瞪着眼,死死地拉住,一點不肯鬆手。曉真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硬掰開那隻小手,勸着勸着自己又滴下淚來。新郎官有些着急,低頭看着手錶,小聲說:“別誤了船。”聽了這話,蓮舟便擡眼瞪着他,彷彿就是眼前人搶了他的姨娘。照石看不是事兒,用了些力氣,一把扯開了蓮舟的手,蓮舟大哭起來。曉真轉身回來要哄,照石衝他搖頭。終於,被新郎牽了手走進院子裡。照石被蓮舟哭的心煩,在他屁股上拍了兩巴掌“哭什麼哭,當着外人,不嫌丟人。”蓮舟哭的更兇了,弄的照石不知所措,最後索性把他關進書房,讓他哭夠了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