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悵然地坐在牀沿上,才覺得頭其實還是很暈。
林嘉聲沉默地打開餐盒,依次拿出清炒的蓮藕百合,一小盤米飯,和一碗新鮮的菌湯。
飯菜是林嘉聲打電話給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專門叮囑那裡的師傅做的,菜要少鹽少油,湯裡不要放姜。褚非煙這丫頭口味淡,老說學校的飯鹹死了油死了。還特別不喜歡吃薑,遇着放了姜的菜就不肯吃。跟她說女孩子吃點姜對身體好,她也不聽。
打完電話後把地址寫給王小強,叫王小強打車去取。王小強一看地址就說:“這地方我知道,我幫別的病人去那裡買過飯。”王小強五點一刻從醫院出去,因爲塞車,來回足足用了一個半小時還多。小夥子實誠,回來把打車的錢還給林嘉聲,說上下班時間計程車不好打,他是坐的公交車。
江伊涵已經來了,給林嘉聲帶了學校對面一家麪館的雞湯餛飩。算起來,他都住院一個多星期了,都能吃雞湯餛飩了。傷口一天天癒合。人生卻在穩定地往前走,發生過的和正在發生的,都回不了頭。
林嘉聲也沒更多的心思去照顧江伊涵的感受,照直說:“非煙病了,在西邊那個病房,我先把她的飯給她送去。”在林嘉聲看來,本來這種事,越是掩飾,就越傷人。既然他愛非煙,伊涵愛他,誰都沒有辦法,那就只好面對。
江伊涵看他連一向愛吃的餛飩也顧不上吃,就提着另一個保溫飯盒去找褚非煙,站在那裡,臉色發白,身體都有些顫抖。可是她隱忍着,什麼也沒說。
林嘉聲到褚非煙的病房門口,才發現裡面有人。門開着小小的一個縫,他提着飯盒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聽見褚非煙講她小時候的噩夢,以及她埋藏了十幾年的身世秘密。
林嘉聲的心禁不住顫抖。他想起過去半年和褚非煙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他們是那麼好的朋友,他以爲他們已經聊得夠多。然而這時候才知道,褚非煙最脆弱的內心深處,其實他從來不曾觸及。他曾經被她帶着,從失火的賓館中逃出。卻到現在都不知道,比他還要小的女孩,爲什麼會懂得如何逃生。而他自己,直到那次災難之後,都沒想過去學一點逃生的知識。
袁沐離開後的病房很安靜。禇非煙的精緻小臉顯出蒼白色,雙眸彷彿沒有焦點,黑髮瀑布一樣地披在肩頭,在燈光下閃着柔和的光澤。
林嘉聲的情緒也很低落,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確定過。就算從前有江伊涵,他也從來不覺得那能改變什麼。無數的事實證明,造化有一顆特別不安分的靈魂。他導演悲劇的人生,也導演喜劇的人生,唯獨不導演一帆風順的人生。林嘉聲並不怕路途多磨難。但是這一次不一樣。袁沐的出現像是一道強光,射程之內照亮一片刺眼的白。是以林嘉聲雖然仍舊大睜着眼,卻只覺得物象模糊,前路迷茫。恍然間林嘉聲感覺到怕,怕走着走着,路早不在腳下,或者腳早已不在路上,其實都一樣。
林嘉聲想起來,如果不算星諾門口的那次照面的話,他跟袁沐的真正接觸,就是那個深夜。受傷後的林嘉聲縮在牆角,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而袁沐是那個拔刀相助的俠客。那麼晚,褚非煙爲什麼和袁沐在一起,林嘉聲到現在都不清楚。
那天晚上林嘉聲最後的記憶,就是褚非煙在哭,袁沐站在夜風裡打電話,風吹動他的衣角翻飛,讓他看起來像是某種光影的幻化。
第二天上午林嘉聲醒來,褚非煙那丫頭又哭了,流淚的樣子叫人心疼得要命。林嘉聲就讓她回學校補覺去了。接下來的時間都是煎熬,麻藥過後全身的傷口都疼。晚上袁沐出現時,江伊涵已經離開,何宇陽那小子好像交了女朋友,不知跑哪裡打電話去了。當時林嘉聲還是很虛弱,但是一看見袁沐那張冰冷妖孽的臉,嫉妒心就被激起來,他覺得全身氣血都涌到了頭上。沒等袁沐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句:“非煙不在。”
袁沐的目光冷冷清清的,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說:“我不找她。”
林嘉聲指指椅子,示意請袁沐坐。袁沐說:“謝謝。我不會打擾太久,就不坐了。”
“呃,請便,”林嘉聲說:“昨夜謝謝你。還有你交的住院費,你留個賬號給我吧,回頭我打給你。”
“我不是爲這個而來。”袁沐說,“我來是想弄清事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林嘉聲當然不願意說,他生林普賢的氣,他覺得做生意做到這份兒上,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而且他心裡也起疑,畢竟袁沐完全是個局外人,於是他警惕地說:“你爲什麼要知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袁沐淡笑:“我昨天打架了,你沒忘吧?我總該知道打了什麼人。至少我得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找後賬。”
林嘉聲倒沒想到這點,他的頭本來就疼,這時看着袁沐,頭就更疼。說話跟說話不同。若是跟褚非煙說話,只要跟着心走就好。跟江伊涵說話,不自覺的就會想察言觀色見機行事。但是袁沐,他無疑是屬於高智商的那一類人,而且林嘉聲覺得,像袁沐這種長得天怒人怨人畜無害,說話惜字如金,臉上卻又總是沒什麼情緒的人,他想的永遠比說的多。跟這樣的人說話,林嘉聲得打起精神,調動起十二分的警惕。
袁沐看林嘉聲半天不說話,又說:“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但你最好認真想想,褚非煙目前的處境是不是絕對安全。如果不是,你最好讓我知道。
”
其實不提褚非煙還好,一提褚非煙,林嘉聲心裡就一百個不舒服。況且袁沐說得理所當然,林嘉聲就更嫉妒,當下他不答反問:“昨天那麼晚,你帶她去哪裡了?”
袁沐說:“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安全。”
林嘉聲動了氣,追問道:“我問你帶她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學校宿舍十一點半鎖門,你那麼晚還讓她在外面,你想做什麼?”
袁沐皺眉:“那是我的事,我沒義務向你彙報。”
也許是這句話最後激怒了林嘉聲,林嘉聲冷笑道:“事情一碼歸一碼,你幫我打架的事,我感謝你。但她是我女朋友,你隨便帶就帶啊?你憑什麼帶她出去?”
其實以林嘉聲當時的狀況,雖然是生氣了,但是因爲說話的氣息跟不上,聲音喑啞,語速也快不起來,所以整個的語氣並沒有什麼力量,就是那個冷笑,看起來也沒那麼冷。
袁沐看着林嘉聲的目光有些冷,但總的來說,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是相當的平靜。“既然這樣,”他說,“你最好直接問她自己。我並沒有挾持她。”
林嘉聲被噎了這一下,氣得胸口起伏,帶動胸腔裡一陣一陣的劇痛,不自覺地便深鎖了眉頭,口中罵道:“你他媽,他媽的什麼人品?”
本來這種話,林嘉聲平時跟周圍的哥們也常說,其實算不上什麼嚴重的話,無非是說:你小子不像話,你小子不講理。但問題是,袁沐並不是相熟的人。
果然,袁沐的語氣雖然還是淡淡的,話鋒卻凌厲起來,他說:“鑑於你現在的情況,你最好別這麼激動。我不管帶她去哪裡,我至少保證她的安全。你問問你自己,你給她帶來了什麼?昨天那種情況,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你拿什麼保護她?”
林嘉聲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生氣地說:“你若不帶她出去,她那時候應該在宿舍睡覺,根本不會有危險。”
袁沐說:“會不會有危險,你應該比我清楚。我沒想到她看起來聰明,關鍵時候卻只有一股子傻氣。昨天那種情況,她都敢硬往上衝。你想過沒有,如果她真出事怎麼辦?或者說,如果是她先被控制呢?你怎麼保證她的安全?”
林嘉聲被問住,卻還是倔強地看着袁沐,半天說了句:“那是我的事。”
袁沐有些無語,脣角勾起一抹冷笑,說:“想想她爲你冒的險。你能不這麼天真嗎?”
袁沐的神情和語氣,讓林嘉聲有種受辱的感覺。林嘉聲冷笑道:“你看不起我是嗎?也許你不知道,從一開始就是她救我,七年前,J市一家賓館失火,當時我和非煙都在裡面,我像個傻子一樣,不知道該往哪兒跑,若不是她帶我出來,我們不會認識,若不是她帶我出來,我也許早已葬身火海。這就是我們的緣分。她肯我爲冒險,我也肯爲她做一切事,包括爲她去死。如果她真出事了,我用我的所有來補償她。如果她死了,我陪她去死。我告訴你,我想過一百遍,我的命是她救的,如果某一天需要爲她而丟掉,那絕對天經地義。”
袁沐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終於變得有些陰沉。
林嘉聲心裡生出一絲快意。
但是,袁沐最後的一句話卻甚是冷淡,他說:“你放心,我對她沒意思。不過我也提醒你,最好別叫她出事。她的人生纔剛開始,不需要誰陪她去死,她需要有人陪她好好活着。”
袁沐說完後,也沒告別,徑直離開了病房,順手還帶上了門。
那一天之後,林嘉聲偶爾回想起來,他感覺不到半點得勝的快感。林嘉聲知道,如果有一天褚非煙得知真相,她也許會恨他。但他沒有選擇,他不知道該怎麼眼睜睜看着她和另一個人相愛,那和用刀子剜他的心沒有分別。
雖然現在,他也一樣很痛。
林嘉聲轉過頭,對發呆的褚非煙說:“非煙,吃飯吧。都是你喜歡吃的。”
好在餘信華買的飯盒保溫效果好,飯菜都還很熱,盛菌湯的不鏽鋼碗都還有些燙手。
褚非煙從林嘉聲手中接過勺子,端起菌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也許是因爲生病後味覺遲鈍的緣故,吃下去,只是不知其味。
袁沐坐電梯下去,九樓是頂層,他進去時電梯是空的,往下走,卻幾乎每層都停,很快擠了滿滿一轎廂人,有穿着病號服的病人,也有病人家屬。袁沐本來就覺得氣悶,此時被擠在一個角落裡,更覺得喘不過氣來。叮噹一聲,電梯在四層又停了下來,袁沐擠出人羣,轉向旁邊的走梯,從四樓走了下來。
走出住院樓後,他從旁邊小花園裡的鵝卵石小道穿過去,一側的停車場,停着他的車。他上車後打亮車燈,副駕座上放着保溫飯盒,飯盒裡是九珠煲的雞湯。他要面子,上去的時候沒有帶上去,怕太突兀。方纔本想着下來給她拿上去,林嘉聲卻先到了。他也才知道,褚非煙根本就不喝雞湯。
也許這只是註定,不該是他的,他強求不得。袁沐想到這裡,自己倒苦笑了。正要啓動車子,卻聽到有人敲汽車玻璃的聲音,擡起頭,看到一張俏麗的臉,貼在他右邊的車窗上。女孩一雙丹鳳吊梢眼,尖下巴,脣飽滿。有幾分面熟,卻又想不出是在哪裡見過。
袁沐搖下車窗,女孩說:“可以打開車門嗎?我有話對你說。”
袁沐說:“我不認識你。”
女孩被噎得愣了一下,旋即又說:“我的話
很重要。一定是你想聽的。”
袁沐皺了皺眉,卻還是打開了車門。
女孩個子嬌小,很靈活地跳上車子,反手撞上了車門。
袁沐也不說話,只看着她。她看了袁沐一眼,笑了,說:“其實你比嘉聲好看。”
袁沐說:“請說重點,否則,請下車。”
“一般有風度的男士見到漂亮女孩,不是應該很客氣嗎?”女孩不滿。
“很抱歉。”
“如果是褚非煙呢?”
袁沐便知道,這女孩的出現,至少和褚非煙有關。不過他素來鎮定,只是淡淡說:“可你不是。”
女孩說:“我跟你在同一陣線。”
“什麼意思?”
“我愛林嘉聲,你愛褚非煙,這夠嗎?”
“我愛誰,不是你說了算。”
“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剛從褚非煙的病房出來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在星巴克,坐在褚非煙對面的男生,是你吧?”
“哪天……”袁沐突然想起什麼,笑了:“呃,我想起來了。看來你的記性比我好。不介意的話,不妨先介紹一下你自己。”
“我叫江伊涵,江河的江,伊人的伊,涵養的涵,和褚非煙是同班同學。”
袁沐點點頭。
江伊涵又說:“我們都應該爭取自己的愛情。我一個人也許不行,但加上你,就不難拆散他們。”
“我沒想過要拆散誰。”
“爲什麼?你不是喜歡褚非煙嗎?”江伊涵不解。
“君子不強人所難。”
什麼年代了,還拿君子說事?江伊涵有些無語的感覺,想了想,卻還是笑道:“我想你有所不知,他們沒那麼相愛,林嘉聲沒那麼喜歡褚非煙,褚非煙也沒那麼喜歡林嘉聲。所以,你不是沒有機會。
袁沐也笑了,說:“果然如你所說,也不用你去拆散他們。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江伊涵變了臉色,她見過固執的,卻沒見過如此固執還說話如此不留情的。她說:“我原以爲林嘉聲性子軟弱,沒想到還有人比他更不如。他至少還有追求愛情的勇氣和決心,你呢,連追求愛情的勇氣都沒有?就憑這一點,他也比你更有資格得到愛情。”
被這麼一個甚至都還不算認識的小丫頭片子鄙夷、指責,換了誰,都會不高興,何況是袁沐。不過袁沐還是比較有風度,也沒動怒,只是冷淡地說:“他有資格得到,所以他得到了,這很公平。”
“你……”
“說完了的話,請江小姐下車。”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也不是你說了算的。”
江伊涵啞然,只一雙俏目,不可思議地看着袁沐。
袁沐倒笑了,說:“不下是吧。正好,我也有句話想跟你說。記住,不要再做任何傷害褚非煙的事情。我是認真說的。”
江伊涵的臉色變了一變,說:“你什麼意思?”
袁沐說:“你怎麼知道我那天坐在褚非煙對面?”
“這很奇怪嗎?咖啡館那麼多人,我不能剛好看見嗎?”
“你和褚非煙是同學,你看到了她,她沒看到你,正常情況下,你不是應該打個招呼嗎?可你沒打招呼,卻又在不遠的地方觀望。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再說了,正常情況下,誰會在室內還戴着那麼大的墨鏡,把臉遮掉一半?”
“我那,我那是看你在,不想打擾你們。”
“我好像是在你後面到的。”
“我那是正要……”
“唔,你別急,讓我想想,我跟褚非煙離開當代的時候,躲在門口雕像後的身影也是你吧?這麼說,那幾個人跟蹤褚非煙的事情,你是知情的,對嗎?”
江伊涵心神已亂,卻還是嘴硬地說:“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怎麼會知情?”
“那,讓我再猜猜,你大概沒想到,那幾個人最終也沒能控制褚非煙,我把她保護起來了。但林嘉聲,還是被他們騙了出來。爲什麼?因爲褚非煙手機沒電了。林嘉聲是因爲太在乎她,關心則亂,還是跑了出來。就在學校南邊的路口,大概是那裡吧,他被另外幾個人給控制了。他們用磚頭拍得他頭破血流,用棍子打他,險些打折他的腿,扇了他無數個耳光,最後,還將匕首刺進了他的胸口。這些情況,你都知道嗎?那天晚上,你睡得好嗎?”
江伊涵臉色蒼白,看着袁沐,說不出話來。
袁沐就知道,他猜得九八不離十,他又笑笑,彷彿是輕描淡寫地問她:“這件事,你參與了多少?”
江伊涵急急地搖頭否認:“我不知道,我根本沒參與。你憑什麼這麼說我?你有什麼證據?”
“我沒證據,證據在你心裡。”袁沐說,“不過,我只是給你個忠告,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做。這很傻。”
江伊涵愣了半天,突然抓住了袁沐的那條假肢。她抓得很用力,袁沐卻沒感覺。不過她的指節都有些發白,手顫抖着。袁沐心下有些不忍,可他很清醒,是以他的眼神只是冷漠。她顫抖着聲音說:“林嘉聲知道嗎?他知道嗎?”
“我可以告訴他。”袁沐這麼說,其實是告訴江伊涵,林嘉聲目前還不知道。
果然,江伊涵鬆了一口氣,抓着他的手也放鬆了一些,她說:“他不會相信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