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光景,自然光線穿過涼臺和大大的玻璃窗照進室內,柔和靜謐。
微仰着頭看着書櫃的那一角,光影掩映間,褚非煙的心酸楚而欣慰。
楚紫凝清眸也落在那滿瓶的摺紙上,那樣繁複的花樣,每一隻都不同,堪稱精巧。她微微踮起一點兒腳尖,小心捧下了瓶子。轉身對褚非煙說:“很漂亮的瓶子,是不是?”
褚非煙點頭:“很漂亮。”比她原來的那隻漂亮。
“裡面的摺紙更漂亮。”
“嗯。”
“你折這些舟船,用了很多的心思吧?”
“還好。無聊時打發時間罷了。”對於楚紫凝知道這一層,褚非煙並不奇怪。她奇怪的是,楚紫凝爲何要給她看這個。
是要棄戰麼?還是欲擒故縱?
不管怎樣好的風度,褚非煙都還明白,她們這樣站在一起,是在下一盤穩攻嚴守的棋,自從楚紫凝說那句話,“半年後,他會跟我回英國。你信不信?”她們之間的戰爭,就已經開始了。
只是誰纔是攻?誰纔是守?褚非煙一直沒有結論。深夜細想時,未嘗沒有愧疚。那樣纏綿曲折的情誼,若沒有她,他們是有機會的。
楚紫凝笑得淺淺:“是我一個個撿起來的啊,不然多可惜。你是不是要謝謝我?”
褚非煙看着她,卻是笑了,幾分酸楚幾分調侃。
楚紫凝也笑。
兩個人對着笑,褚非煙不確定楚紫凝說的是真是假,楚紫凝也不知道褚非煙信了沒有。
最後還是褚非煙先停了笑,她接過瓶子說:“紫凝姐姐,謝謝你給我看這個。”這一句感謝,是發自肺腑的。
楚紫凝笑着搖頭。
褚非煙抱着瓶子走到書桌前,一低頭間,看到桌角上星星點點彈落的菸灰,桌下的字紙簍裡,幾個揉皺的紙團上面,也有菸灰,還有兩個菸頭。
袁沐也抽菸的,儘管這裡沒有菸灰缸。
楚紫凝將一張照片,擱在了褚非煙面前:“我要給你看的,是這個。”
照片上的女孩,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年紀,有着靈動的眼神,轉頭間的一個笑容,那樣明媚,彷彿能點亮整個世界。
褚非煙看了半晌,只覺這笑容,太讓人心動。她看看照片又看看楚紫凝,並不是很相像,眼睛嘴巴的輪廓都不同,眉心的寬度也不同。
楚紫凝別有深意地看着褚非煙,問道:“難道沒有一些熟悉之感?”
褚非煙想了想,搖頭。
楚紫凝似笑非笑。
“我真的不認識,她是誰?”褚非煙微微皺眉。
“已亡人。”
心底猛地一顫,褚非煙再次看向那照片,分明是天使一樣明媚的女孩呵,就是這照片本身,也並不老舊,她的年歲應該不大,怎會是已亡人?
楚紫凝站在光影錯落裡,微微嘆息:“一樣的明眸秋水,一樣的梨渦淺笑。你覺得袁沐愛的是你,還是他
心裡的記憶?”
褚非煙怔住。
楚紫凝自褚非煙手中抽走照片,夾回書中,轉身將書放回原處,無限傷感地說:“非煙妹妹,醫院裡的那人,是這女孩的姐姐。你或許該去看看她,三年前袁沐準備好了去英國卻又沒去,也是因爲她。”
褚非煙努力消化着這些信息,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掃過桌角,掃落了那星星點點的菸灰。
紛紛揚揚,沒入了白色的地毯。
“紫凝姐姐。”褚非煙猛地轉身,叫住了悄然走到門口的人,“袁沐他最後放棄去英國,是因爲你。”
楚紫凝腳下頓了頓,回身,像聽到了很大的笑話一般,笑了起來。怎會呢?
“我說的是真的。”褚非煙望着她,一字一字說得極其認真,“你們的事……”頓了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都發生過什麼事。但我記得他說起過,是你母親說,你們不可以去同一個國家,他勸你不成,只好自己不去。”
褚非煙說的皆是真話,只掩藏了一個事實,她是在那一瞬間覺得,還是不讓楚紫凝知道,她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畢竟那涉及到楚紫凝的很多傷痛。
楚紫凝僵在那裡,臉色一點點蒼白。那些記憶,隔着三年多的歲月,又回來了。
那些孤寂而茫然的少年歲月,楚紫凝張揚似一團烈烈火焰,又無助似一片秋風中的落葉。她的好強和嫉妒,包裹住脆弱的心靈,成爲她不願給人看見的華麗外殼。彷彿一定要成爲最好的,讓所有人圍着她轉,讚美她,羨慕她,她才能找到心裡的滿足和安全。
小遲老師的意外身亡,讓那些華麗的外殼再也支撐不住,支離破碎。
是他給了她最後的支撐,那樣沉默,連一個眼神的變化都沒有,他說:“是我。”
那之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楚紫凝越離來越喜歡找袁沐絮絮訴說。那個一度被她嫉妒被她怨恨也被她嫌棄的獨臂少年,成了她最好的聆聽者。他不需要說什麼,她也只需要他聽着就好,她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
那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他們坐在河邊,袁沐勸楚紫凝留在國內讀大學,她喝掉了三罐啤酒,最後仍是那句話:“英國,我去定了,什麼都不能讓我改變。”袁沐認真勸她就只有那一次,那之前和那之後,各種準備手續,袁沐也曾幫她。他不主動,但只要她開口相求,他就一定會幫她。
楚紫凝卻直到高考結束後,才知道袁沐參加了國內統一的高考,並且已很高的分數被清華錄取。袁沐說,他要在國內讀大學。她問爲什麼,他輕描淡寫避重就輕,說還是國內的親人多,他想在國內多呆幾年。
楚紫凝不信,回到家後,她哭了很久,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楚紫凝回國,見面後還是問袁沐,爲什麼不去英國。他像沒聽見一樣,問她:“你吃飽沒有?”他一向都那樣,不想回答的問題,就當沒聽見,或者淡漠着一張臉,赤|裸|裸寫着:“
我不想說。”誰也勉強他不得。
時間已經不早了,楚紫凝泡完了澡穿着柔軟的天鵝絨睡衣,跑到袁沐的書房,說睡不着,要找本書看,袁沐扭頭說:“想看哪本就抽哪本,別亂翻。”她做鬼臉:“我偏要翻,怎麼着?”
楚紫凝抽出一本又一本,從中文書櫃翻到外文書櫃,其實她哪裡是要找什麼書?那些一串串的字母,她看着都頭大。只是太無聊,想找人說話,而袁沐在忙着看算那些樓房建構的數據,又不理她。那時候他才大一,就已經能獨立做建築設計案,一些不大不小的項目,袁治交給他,竟然很放心,最後證明,效果也不輸於那些有經驗的設計師。用禹貢表哥的話來說,那小子是天才。很少能把誰放在眼裡的禹貢,總是那樣看好袁沐。
最後楚紫凝從一本英文小說裡,翻到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女孩明眸秋水,梨渦淺笑,美麗而乾淨。她拿着照片湊過去問袁沐:“這是誰?”袁沐從她手裡抽走照片,淡聲說:“出去,我在工作。”
她蹦跳着要搶回照片。袁沐眼神一冷,沉聲命令:“出去!”
那晚楚紫凝粗暴地將送牛奶的九珠推出門外,杯子打翻,灑了九珠一身。
袁沐敲門時,楚紫凝正在屋裡,煩躁地推翻了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弄出了很大的響動。他說:“紫凝,你多大了?能不能別這麼任性?我欠你什麼麼?”她委屈,別過頭去,眼淚溼了眼眶。
袁沐在她丟滿了雜誌和毛絨玩具的歐式沙發上一坐,嘆氣:“算我剛纔態度不好,向你道歉,行了吧?”
“不行,”楚紫凝彆扭地說:“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什麼都告訴你,你又拿我當什麼?”
袁沐沉默,好一會兒才淡聲說:“你不是知道我當年爲什麼轉學嗎?”
楚紫凝隱約是聽說過的,是因爲一個叫季小蟬的女孩。至於是聽誰說的,她也記不清了,也許是母親,也許是禹貢表哥,也許是衛時勵。其實她也猜到了,照片裡的女孩,正是季小蟬。
袁沐道:“你還想知道我爲什麼留在國內是不是,好,我告訴你,因爲我要找小蟬的姐姐,我答應過她的,幫她找到姐姐。我一直記得。現在我十八歲了,有能力去幫她找了,我想早一點找到,好去對她說,姐姐生活得很好,她泉下有知,會高興的。”
楚紫凝心裡的委屈和惱意全都消散,小聲問他:“那你找到了麼?或者,有線索了沒有。”她當時想,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袁沐卻點了點頭:“大概是找到了。”
楚紫凝每年寒暑假都回國,問出並找到那個叫安怡的女生並不難。那是一個落落寡合的女孩,瘦而高挑,蒼白淡漠的一張臉,冷冰冰的神情,眉宇之間說不清是憂愁還是清高還是寂寥。沒有季小蟬漂亮。
總之楚紫凝不是很喜歡。
楚紫凝也不知道爲什麼非要弄清安怡是誰,她又不認識安小蟬,大概是生命百無聊賴,總要找些事來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