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心不過是一場涅槃。
很多很多次禇非煙在想,她爲什麼會覺得自己愛上了袁沐?是因爲那一瓶小小的燙傷藥膏?還是因爲採訪鬱田時他的相助?抑或是因爲那個衣香鬢影的酒會?酒會後樸素寧靜的田野?
她在想,在那個晚上,他們並不算相熟,而他開着車行駛了很長的路,她卻那麼放心地睡過去幾次。根本就忘了擔心什麼害怕什麼。
她也記得,在醫院的走廊上,他拿醫用紗布蘸了水幫她擦去臉上的血污,在她最恐懼不安的時候,他抱住了她,告訴她,不會有事。
她也奢望過,也許袁沐是誤會她愛着林嘉聲,她希望他問她,或者至少表現出一點點嫉妒。在那晚之後,他只是表現得疏遠、冷漠甚至無情。而她除了難過還是難過,等她意識到自己是動了心時,她想要告訴他,在遇到他之前,她不曾愛過,但她愛上了他,她卻找不到機會。也許這樣的機會出現過,但她錯過了。
這是她的第一份愛情,她這樣茫然,這樣無所適從。
直到楚紫凝出現,她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幻。他的心,早已被別人佔據。在他們相遇的時候,他的心,早已沒有空間留給她。
內心裡深埋的那一絲奢望,便如七彩的水泡一般,破裂時,甚至不能發出一點點聲響。痛在心裡,沒有出口。
林赫抱着從圖書館借的書回到宿舍時,房間裡沒有開燈,禇非煙一個人站在窗前,暮色裡一抹纖細的身影煢煢獨立。林赫叫她,她反應遲鈍似的,半天才應了一聲。林赫打開燈,問她:“你怎麼了?”又等了半天,她才說:“我也不知道,心裡很難受。”
“難受總該有個緣由吧?”林赫說。
禇非煙苦笑,自言自語般說:“人說酒可解憂,不知是真是假,抑或只是忘憂。”
林赫將書往桌上一放,說:“走吧,那便去試試。”
離學校不遠的地方,有個酒吧叫晚八點。第一次去那裡是陪江伊涵,禇非煙只喝了一杯調製的雞尾酒,瀲灩的色澤,入口帶着水果的甘甜,到胃裡卻是熱的。當時正是初冬,京城下了第一場雪,江伊涵將半瓶乾紅喝下,喝到兩頰緋紅,就開始絮絮地講,她愛林嘉聲,從第一眼見到林嘉聲的時候開始。最後禇非煙攙着江伊涵回學校,夜深了,行人很少,路燈照着半空中雪片的反光和雪水泥濘的路面。江伊涵穿着足有六釐米高的高跟短靴,摔倒在泥水裡。那一刻,禇非煙感覺到孤獨,像夜一樣深的孤獨。
第二次去那裡,是在去年的聖誕夜。因爲秦心語和石劍吵架,打電話吵架,吵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完了之後秦心語就坐在那裡流淚,她們原定的去王府井過聖誕的計劃只能放棄。後來禇非煙說:“吵了又合就是你們的愛情,心語,你也別難過了,要不咱們一起出去走走吧,在學校周圍逛逛,或者只是散散步也好。”於是四個女孩一起出去。一路上遇見結伴的情侶,組隊逛街的女孩,三三兩兩的。她們四人轉了一圈走到晚八點那裡,秦心語鬧着要去喝酒,四人進去各要了一杯調製雞尾酒。秦心語的酒喝完後蘇夏問她:“還要不要再加一杯?”秦心語搖頭:“不要了,這種酒要喝到醉,得要好多錢。”四人大笑,秦心語的心情也好多了。
後來禇非煙在星諾兼職,每次上班回來會路過晚八點,有時候看到喝醉的男女從裡面出來,眼神迷離,腳步踉蹌,抑或還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麼,那樣子,實無半分美感。有一次禇非煙問林嘉聲:“女生醉酒的樣子美不美?”林嘉聲說:“美,纔怪!”
其實晚八點並不像電影裡的酒吧那樣鬧,沒有很多人帶着一張張空虛的面孔在裡面款歌勁舞,也很少能遇到輕薄的男人來搭訕。晚八點提供酒、咖啡和飲料,有樂隊演奏,有獨具特色的裝修,有曖昧迷離的燈光,它只是一個供客人消遣和放鬆的地方。
禇非煙和林赫進去時,一個男歌手在彈着吉他獨唱,唱的是張學友的《她來聽我的演唱會》。客人不多,有人在高聲談笑,有人在靜靜獨酌。
Waiter過來推薦他們新進的紅酒,268元一瓶,送一份小的果盤,禇非煙就要了一瓶。
紅酒有着溫潤微酸的口感,喝不到兩杯,頭一樣會覺得暈。
林赫在昏暗的燈光下傻傻笑着,說:“爲什麼要喝酒?禇非煙,你是好孩子,你爲什麼要喝酒?”她把“你”字說得很重,彷彿是一種
質問。
禇非煙就意識到不該讓林赫來。自從知道柏翰在清華另有女友,半個月過去,林赫其實一直就沒恢復過來。禇非煙認識袁沐不過幾十天,林赫愛慕柏翰卻是好多年。禇非煙苦澀地想,林赫恐怕比她還想醉一回。
林赫搖着腦袋說:“禇非煙,你心裡難受,你難受什麼?以前我向着你,現在我向着林嘉聲。林嘉聲心裡的傷,你不會懂。現在在這裡喝酒的,應該是林嘉聲,而不是你。”她說着,又喝下一大口酒。
禇非煙說:“別喝這麼急。”
最後是林赫先醉了。禇非煙因爲知道林赫會醉,所以沒敢再放任自己。林赫心裡的苦,她現在懂了,所以她得保護林赫回學校。她們就算失去了愛情,也得記着愛惜自己。
禇非煙叫waiter買單,林赫趴在桌上,還舉着手裡的空杯說:“沒酒了?我也沒了,你叫服務生也給我加一杯。”
禇非煙接過她手裡的高腳杯說:“不喝了,咱們該回去了。”
林赫嘟囔着,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Waiter過來,對禇非煙說:“你們的單已經有人買過了。”禇非煙很是意外,正要問是誰,林嘉聲已經出現在waiter身後。waiter很識趣地讓開,林嘉聲走過來說:“她喝醉了?”
禇非煙點點頭。
“你呢?”
“我沒事。”
禇非煙的確沒事,她的目光還是如一汪水,只是浮了一層哀傷,不再顯得那麼明澈。
林嘉聲拉起攤在桌上的林赫。林赫已經站不直,林嘉聲半攙半抱着,拖着她出了酒吧。
因爲酒吧裡的冷氣開得足,外面其實比裡面熱。到了外面,林赫胃裡一陣陣難受,就開始哭,一會兒把林嘉聲當成柏翰,罵柏翰是混蛋,說她恨他。一會兒又認出林嘉聲是林嘉聲,問林嘉聲說:“你怎麼在這裡?你是不是擔心非煙?你喜歡非煙,我理解你,我們是同病相憐。非煙還叫我陪她喝酒,她沒資格跟我一起喝酒,咳咳……”
禇非煙哄了半天,總算把林赫哄得安靜了。其實也不是安靜了,可能就是累了,她就那樣耷拉着腦袋不再說話。林嘉聲說:“我揹她吧。你看着她,別叫她在我背上吐,看着不對頭了,趕快提醒我放她下來。”
林赫搖頭:“我不吐。”那樣子,十成十就像個孩童。若在別時,禇非煙一定會笑,但這個時候,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林嘉聲蹲在地上,林赫就往他背上趴,禇非煙心裡一緊,突然抓住林嘉聲的肩膀說:“你的傷口,沒關係麼?”
“沒事,放心。”他低着頭,禇非煙看不清他的表情。
林赫身材瘦小。林嘉聲揹着她倒不怎麼吃力,但是天氣熱,揹着走了一站地到學校,最後又揹着她上樓,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林赫在林嘉聲背上睡着了,到宿舍後,林嘉聲把她放下來,她就醒了,又嚷着說胃裡難受,蘇夏和秦心語也來幫忙,拖她到衛生間吐了一回。衛生間空間小,禇非煙返身出來,看到林嘉聲站在宿舍門口狹仄的空間裡,額上的頭髮都汗溼了,一縷縷貼在額頭上。林嘉聲說:“你們照顧她吧,我先走了。”
禇非煙說:“我送你下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宿舍,下樓,誰都沒說話。出了宿舍樓,林嘉聲纔回頭說:“非煙,其實你有很多側面,是我不瞭解的。不管怎樣,如果不想我打擾你,就少做叫人不放心的事。”
原來那天的話,他還是沒有釋懷。褚非煙心裡本來苦澀,這時候聽了林嘉聲的話,更覺心酸,可她受夠了這種冷淡的暗藏機鋒的對話方式,很累。於是她說:“嘉聲,那天我是氣急了,纔會那麼說。我道歉。”
她的臉上顯出倦色,頭髮在燈光下閃着柔和的光澤,林嘉聲看着她,覺得心疼,他只笑了,說:“你知道,我不記仇的,不然你會鄙視我。好了,上去吧。”
眼看也快要期末考試。大學的備考,尤其是文科類專業,臨陣磨槍也還是必要的。褚非煙還讀着新聞學的雙學位,每次備考的任務都不輕鬆。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沒有空調的宿舍相當悶熱,風扇不知疲倦地轉着,吹出來都是熱風。除了睡覺,褚非煙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習室、圖書館度過。其實自習室、圖書館的座位也很緊張,有時候找不到座位,褚非煙也會到隕石咖啡館去。隕石的一杯飲料要十幾塊錢,對於很多學生來
說還是貴了些,所以那裡通常都還算清靜。褚非煙在MG這個月拿了兩次紅包,用來支付飲料的錢,花出去也沒負罪感。因爲潛意識裡她覺得,這些錢本來也是意外得到的。
這天晚飯後褚非煙去教室,找了幾間教室都沒有空位,正想着去隕石還是回宿舍,林嘉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跟着她出了教學樓,走到一處相對安靜的地方,纔對她說:“雙榆樹的房子一直空着,我剛叫小時工打掃過,要不你住進去吧,裡面有空調,看書學習也很安靜,不用天天來找座位。”
林嘉聲入學前,林普賢就在學校對面的一個小區裡幫他買了一套面積不大的房子。房子重新裝修過,又配齊了整套的新家電、新傢俱。但林嘉聲很反感林普賢的這種做法,他寧願住宿舍,也不想搞特殊,所以那房子也就一直空着。這件事,林嘉聲跟褚非煙提起過,褚非煙知道。
不過褚非煙搖了搖頭,林嘉聲自己有房子都不想搞特殊,她當然更不想。她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不曾搞過什麼特殊。
這天晚上褚非煙就在宿舍裡吹着風扇看書,到了九點多鐘,卻意外地接到袁沐的電話,袁沐說:“你有時間嗎,我有事跟你說。”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沉靜,像是越過漫長的時空傳來。褚非煙心裡有多想見他,只有自己知道,可她還是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裡說吧。”
“電話裡說不清楚,你出來一下吧,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我在當代下面的星巴克。”
袁沐在靠窗的位置坐着。咖啡館裡人並不多。褚非煙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她。幾乎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她走過去,他說:“坐吧,有點晚了,咖啡會影響睡眠,我給你要了果汁。”
可他自己面前還是放着咖啡,意式濃縮。
褚非煙也沒動那果汁,只說:“什麼事,你說吧。”
“你要辭職。是因爲我嗎?”
褚非煙其實想到了,她也想好了說辭,她說:“不是,在MG工作太累,我自己不想做了。我那天跟你說的話,你不要在意,我不過是爲自己的退縮找一個理由。”
袁沐平靜地看着她說完這一串話,又平靜地說:“你知道,我答應寫專欄,是因爲你的面子,如果你都不在MG了,我爲什麼還要寫專欄?”
褚非煙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愣了半天,才艱難地說:“可這也是你的意思,我那天說我可以辭職,你沒說話就離開了,我當你是默認。”
“在我這裡,不說話並不一定代表默認。”
褚非煙一時語結。但是很快,她反應過來。他太狡猾,她若生氣,也只能顯示自己有多笨。於是她強自鎮定地說:“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的。”
袁沐點點頭:“我是答應過。可事實上,不夠意思的是你。你拉我進來,你自己卻離開。你不覺得這對我很不公平嗎?”
他會跟她談公平,褚非煙聽着就像是一個笑話。在他冷淡地對她的時候,他何曾想到過公平?但褚非煙笑了笑,也只是說:“這不一樣。我在MG會很累,會需要熬夜看稿子,需要帶着黑眼圈去工作。而你只是每個月寫篇文章。”
“你以爲寫文章很簡單嗎?你覺得禹貢的要求很低嗎?”
袁沐說的也沒錯,褚非煙再次語結。而他彎起脣角,勾出一抹笑意,說:“據我所知,禹貢並沒有最後批准你離開。你回去吧,他很欣賞你。”
褚非煙覺得諷刺,縱然聰明如袁沐,也不知道自己走進了禹貢設計好的局,而褚非煙在中間,只是做了一顆棋子。果然男人都是狼。
可是褚非煙又不能說出來。她說:“那是他的事,我不需要誰的欣賞。”
“這是我說過你說得最酷的話。既然這樣,我倒有些困惑,你真沒必要費力氣勸我寫專欄,那是他禹貢的事情。”袁沐說。
“我當時勸你,是因爲當時我還在MG,那是我的工作。”
“我答應你,也是因爲你在MG。”
褚非煙還是生氣了,她真的沒有那麼好的涵養。她瞪着袁沐說:“你們不能這樣。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才大一,我的未來不屬於MG。”
“我們?還有誰?”
“還有……跟你沒關係。”
袁沐看着她,眼神冷冷的。就和禹貢的眼神一樣,好像別人的命運,合該掌握在他們手中。然而她看着,又覺得袁沐的目光不是在對着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