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非煙擡頭,看到袁沐的臉上帶了一絲倦色,頭髮亦有些微微的凌亂。恍恍惚惚的,她心裡彷彿有種滿足。或許只有這一天,這一刻,這一個瞬間,她能在這裡,這樣看着袁沐,她的滿足藏在心底,不能叫人知道。
晚飯依舊在後院的餐室裡吃。一張大大的餐桌,爺爺、袁沐和褚非煙三人。爺爺並不問褚非煙和袁沐的關係,亦不問褚非煙的家世背景,問的都是極隨意的話題,讀什麼專業,對北京的氣候環境習不習慣,學校的條件好不好,飯菜好不好吃。彷彿褚非煙並不是外人,而是和袁沐一樣,是老人的兒孫。
飯罷,袁沐和褚非煙從餐室裡出來,穿過寬敞的客廳,迎面又遇到了那條狗。褚非煙又不自覺地往袁沐身後躲了一躲。
袁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說:“你怕它麼?”
“呃,”褚非煙微微尷尬地笑,“我只怕那種很兇的,不過,不過蓮青說它很友好。”
“嗯,”袁沐點點頭,“它是這個世界上最友好的狗,對所有人都很友好。不管貧富貴賤親疏。即便你是小偷,深夜裡溜進來,它也會打着手電筒幫你搬東西。所以你一點兒不用怕。”
褚非煙不可思議地看着袁沐:“你的意思是說,在它眼裡衆生平等?”
“嗯。”
“人類沒實現的目標,在它這裡實現了?”
“嗯。”
“原來你也會哄人。”
“真的。不信你試試,它肯定給你打手電筒。”
“好你個袁沐,罵我是小偷。”褚非煙突然反應過來,揚手打他。
袁沐的左手牽着褚非煙的右手,右邊假肢安靜地垂在身側,只好任由褚非煙的拳頭打在他身上。
在他們身後,老人搖頭微笑。
兩人笑鬧着,從銀杏樹下走過,穿過涼亭,回到前面院落的葡萄架下,鸚鵡遠遠看到袁沐,便歡快地叫:“袁沐袁沐,袁沐袁沐。”
褚非煙愣了一愣,啞然失笑:“怪不得這隻鸚鵡這樣驕傲,跟你一個德性,我現在有些明白了,蓮青尚且叫你三少爺,這鸚鵡直呼你大名,原來是你家兄弟呀。”
話說得沒頭沒腦,袁沐還是聽懂了大概,笑道:“誰說她是兄弟了,她叫水彩,是個女孩。嗯,她怎麼驕傲了?”
“她……”褚非煙當然不能告訴他,上午時她被水彩反脣相譏,於是頓了一頓,敷衍地說:“她就是不理人罷了。”
袁沐依舊笑着,說:“你是不是說她笨了?”
褚非煙吃了一驚,瞪着袁沐,心裡又抽了口涼氣。
袁沐笑得特別開心。褚非煙從來不曾見他這樣笑得開心過。
然後他們坐在葡萄架下聊了會兒天。褚非煙幾次想問他,幾時送她回學校去。可是都沒有說出來。是怕袁沐奔波勞頓,還是她自己根本就不想回去,她也說不清。躲在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似乎就能真的不去想起那些悲傷,不去面對那些不想面對的真相。
她其實知道,這是逃避。可是有些時候,我們就是這樣想逃避。
袁沐看她有些出神,禁不住問:“怎麼了?”
褚非煙說:“沒事。”看着面前深深淺淺參差錯落的花形樹影,突然就想起了程淺。她恍然記起,明天是週一了,不由驚道:“我差點兒忘了,得打個電話。”
袁沐轉頭看向她。暈黃燈光下,他的目光如一泓水,那樣深幽。不知爲什麼,褚非煙又輕聲補充了句:“給程淺,那個女孩你昨天見過的,她是我的好姐妹。”
袁沐眼前閃過那一身清寒的女孩的身影,那微微低着的頭,那垂在臉側的一縷碎髮,心裡寬鬆了些,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笑笑,拍拍她的肩說:“那便打吧。我去叫蓮青泡茶喝,想喝大紅袍還是菊花?”
“菊花吧。”
袁沐起身去了。褚非煙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心底劃過一縷惆悵,這樣美的時光,可惜只是留不住。自苦笑了下,她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了程淺的號碼。
好一會兒,程淺才接了,她的聲音虛虛淡淡地傳來,說:“非煙。”
只這一聲喚,褚非煙頓覺心酸,也說不清是爲何,只是想起程淺站在促銷臺後微垂着頭的樣子,右手不自覺地將電話攥得更緊一些。只聽程淺又說:“非煙,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我沒想到事情會成爲這樣。”
褚非煙搖頭,既而意識到程淺看不見,又說:“傻程淺,你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可我……”
“好了,是我相信他,真的不怪你,還有林赫,你們都是想我好,我知道。”
電話彼端片刻沉默,然後程淺問:“你在哪裡?還好麼?”
褚非煙說:“嗯,我還好。你莫擔心。”
“那個人……是你哥哥,對不對?你用的手機是他的,是嗎?”
“嗯。”
“那就好。”
褚非煙聽程淺還能這樣關心她,心裡也覺寬慰,遂說:“程淺,你明天去MG面試好不好?MG的主編已
經答應了,明天下午他會給你安排面試。”
電話彼端又是半晌沉默,褚非煙突然怕程淺會拒絕,忙又說:“程淺,一定要去面試,好不好?如果通過面試,可以一直在那裡工作。MG給實習生的待遇一向不錯。”
程淺繼續沉默。褚非煙又叫她:“程淺……”
“好。”程淺說。
褚非煙心裡一鬆。只聽得程淺又說,“我們有約定,每次找到新工作,請你吃蛋炒飯,褚非煙,你是吃夠了麼?”
褚非煙心裡高興,說:“這個好辦,以後你每月發了工資,都請我吃一次蛋炒飯,不是一樣嗎?”心裡暗暗地想,禹貢主編,一定要留下程淺,一定。
袁沐回來了,一隻手,五根手指,很藝術地拎着一瓶紅酒和兩隻酒杯,在五步開外的花叢後停了腳步。
褚非煙叫程淺記了MG人力資源部的電話,叮囑她明天先打電話約定具體時間,程淺應下後,褚非煙便收了線。
袁沐這才走來。褚非煙起身接過酒瓶和一隻酒杯,笑說:“不是去泡茶麼?怎麼卻提了酒來?”
袁沐看着褚非煙臉頰上小小的酒窩若隱若現,心裡亦覺高興,便說:“不過是饞酒了。你若不願喝,我再叫蓮青給你泡茶就是。不過喝酒講個興致,你叫我自己喝,便大大沒趣了。”
說話間,褚非煙已是給袁沐斟了半杯酒,也給自己斟了半杯。轉手將酒瓶立在了葡萄架下。
葡萄架下葡萄酒,倒是應景。褚非煙舉杯說:“既如此,那便喝吧。”
兩人都笑。
山裡的夜風總似比城裡更大些,更涼爽些,吹動四周的花葉簌簌有聲,送來淡淡的花香縈繞鼻端。來自波爾多的紅酒酒色瀲灩,入口是甘醇柔和的酒香。這樣的情境,總難免叫人醉,或者醉又醉不沉,便又會喚起人心底的苦澀。
開始時,褚非煙還坐在藤椅上,袁沐坐另一張藤椅,在她右側一米遠的地方,兩人一伸手,兩杯相碰,便是清脆的一聲。袁沐淺酌慢飲的樣子帶了幾分慵懶,眼睛微微眯着,脣角微微上揚,他自己不覺,其實是說不出的魅惑。褚非煙心裡有些亂,說到底,她曾那麼傾心於他。於是喝着喝着,人便晃到了葡萄架後,坐在了那塊光滑的石頭上。隔着葡萄藤,袁沐轉頭說:“你怎麼總喜歡坐在石頭上?”
褚非煙就隔着葡萄藤對他笑。看不清他的眉眼,很好。
手機響了,褚非煙以爲是程淺又打來問什麼,程淺是這個樣子,明天面試,她今天是一定會做準備的。然而翻開手機,卻是林嘉聲。褚非煙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趕在電話自動掛斷前接了。再在手機中聽到他的聲音,熟悉裡帶了幾分陌生,像是蒙了灰塵的舊物一般。林嘉聲說:“你在哪裡?”
褚非煙覺得好笑,於是就真的彎起脣角,輕笑出聲了:“我在哪裡,與你有關麼?”
“非煙……”他叫她。褚非煙能想象得到他蹙眉隱忍的樣子,不,或許他早不是那個樣子了,她依舊勾着脣角,心裡卻苦澀,有溼潤在眼角,卻被她生生忍着。良久林嘉聲才又說:“後天晚上的火車,別忘了時間。”
褚非煙想說:“不用你管,我自己會回家。”暑假高峰期已過,她自己去買票,也並不難,或者去買機票,她也不是沒錢。但是話在嘴邊,還是沒說出口。事情到這地步,她也不想失了氣度,倒顯得她是賭氣。於是淡淡說:“我知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
林嘉聲的聲音帶了一絲小心,褚非煙心裡悲涼,答得簡單:“說不好。”
“我在樓下等你。”
褚非煙怔了一怔,說:“我今晚不回去。”想了想又說:“若是送車票,就放在宿管老師那裡,我自己會去取,車票的錢,我回頭再給你。”
電話中傳來沉默。褚非煙說:“沒事我掛了。”說完,也不等迴應,徑直按了切斷。掛斷後看着手機,發呆。
“我的酒沒了。非煙,來幫我倒酒。”袁沐的聲音慵懶,他的身子圈在藤椅裡,脊背亦不似平素那般挺直。
褚非煙晃過去,拿了酒瓶給袁沐倒酒,袁沐看着她纖細的手指握着酒瓶,黑色的酒瓶,凝白的手指,緊緊握着,他說:“唉,你手抖什麼?”
褚非煙盯着他的酒杯說:“你酒杯舉得太高。”
袁沐便將酒杯放低一些,褚非煙卻不再倒了。袁沐說:“現在不高了,倒呀。”
褚非煙說:“夠了,又不是啤酒,你要倒得滿溢嗎?”
袁沐一看,可不是,酒,足有半杯了。
褚非煙順便給自己也加一些,回身依舊將酒瓶立在葡萄架下,又晃回葡萄架後。袁沐的聲音清清淡淡:“又不是沒椅子,幹嘛老要坐石頭?你家的飯桌旁,是不是排了一排的石頭?”
鸚鵡在旁邊,偶爾發出一兩聲咕咕叫。褚非煙才覺得頭有些暈,不知何時,已是有了薄薄酒意,揉一揉太陽穴,心裡卻是一陣酸一陣澀。本來還算是良辰好景,就這樣被一通電話,給毀了。現實,它還在那裡,張開了懷抱,等着你。
她說:“袁沐,明天便送我回去吧。”
袁沐說:“回去做什麼?你缺他那張車票嗎?”
褚非煙尷尬地笑:“我該回去的。不管怎樣,我還要繼續我的生活。我現在在這裡,住你爺爺的地方,喝你的酒,像是在逃避。”
袁沐說:“酒也是我爺爺的。”
“呃,”悵然,“回頭幫我謝謝爺爺。”
“老人家喜歡你,說你下棋比我好。”
褚非煙苦笑。“明日送我回去吧。”她又說一遍。
袁沐說:“你自己回去。”
褚非煙的角度看去,只看到袁沐的側臉,又隔着葡萄藤,臉上的神情不甚分明。她抿抿嘴脣說:“沒事。都過去了。袁沐,我沒這麼脆弱,你不送我,我也不至於要一直躲在這裡。”
袁沐的聲音冷冷清清:“非煙,你喜歡他什麼?”
這問題很傻很幼稚,袁沐卻還是問了。他想,我就是好奇罷了,好奇不行嗎?他就算再冷清,也還是個大孩子。
褚非煙怔了好久,才悵悵地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我只是太相信他。我看到他笑,也看到他眼底的真誠,我聽他說話,也聽到他心底的善良,所以,我相信他。他是個受歡迎的男生,關於他的傳言一波又一波。可是,就算是傳言傳得最兇的時候,我也選擇相信他,相信他說的纔是真相。他在認真的表情下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我記得,很多次,他把他的過去剖開了給我,他說他永遠在忙於事業的父親,他的被冷落的母親,他的孤寂的童年,甚至他母親的意外去世,他對他父親的怨恨。我信他,早已成了本能。可現在想想,其實從幾天前,我就該知道的,他不給我電話,也不發短信。我擔心他,我給他打電話,電話是江伊涵接的,江伊涵說,他們在一起了。可我不是很相信,或者說我雖然信了幾分,卻還是固執地認爲,其中一定另有隱情,所以我在等,等他親口告訴我真相,等他給我一個解釋。我總覺得不管事實如何,他會給我一個能讓我接受的解釋。信任比愛情更固執。可是,我相信的,就這樣垮塌了,當他親口告訴我,事實是另一個樣子。他的心,真的就這樣簡單地,突然就變了。或者說,一切早已不是我們以爲的樣子,只是我不知道。就這樣簡單,我相信的那個林嘉聲,突然不見了,我不熟悉的林嘉聲,牽着江伊涵走了。”
褚非煙絮絮地說,說着說着又覺得很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看着酒杯裡快要見底的酒,還是笑,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傻。不過話說出來,心裡確然好過了一些。
連鸚鵡也安靜了,只有風吹花葉的聲音。袁沐說:“他不值得你這樣信他。”
“嗯。”又有淚意在眼眶,她仰着頭看夜空,不讓淚水流下來。她不想再流淚,不然她自己也會嘲笑自己。
袁沐將杯中的酒喝盡,起身,酒杯丟在一邊,繞過葡萄架,過來奪過褚非煙的酒杯說:“不喝了,走吧。”手一揚,酒杯連同杯中酒,一起飛向遠處的磚牆,“呯”一聲,碎了。
幾乎同時,“啊”的一聲,是蓮青端着果盤,酒杯從她眼前險險飛過,飛濺出的紅酒,濺了她一臉,她手上的果盤傾斜,紅彤彤的聖女果骨碌碌滾了一地。
褚非煙吃驚,唰得站起身說:“你做什麼?”
袁沐卻淡淡:“你不是想走麼?”
褚非煙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半晌,皺眉,搖頭:“現在不行,你累了,又喝了酒。”
袁沐對蓮青說:“蓮青,去叫司機。”
蓮青也顧不上滾了一地的聖女果,答應着去了。
袁沐收回視線,才發現褚非煙哭了。
她也說不清爲什麼,是她自己提出要走的,可他突然這麼堅決地要立刻送她走,她的淚水還是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那種被拋棄的感覺,突然間又這樣清晰。
袁沐心裡輕嘆,手指溫溫涼涼地撫上她的臉頰,幫她拭去了眼角垂落的淚水:“怎麼又哭了?捨不得走了?那明天,明天走好不好?”
褚非煙“啪”地拍開了他的手。他一愣,笑了:“生氣了?”
“沒有。”褚非煙倔強地說,啪嗒,又滾落一顆淚珠。忙擡手抹了一把,自己也覺得丟人。於是抿了脣不說話,擡步要走。
不料袁沐卻一把拉住了她,她使勁掙,使勁掙,卻掙不開,惱了,瞪着他說:“你做什麼?”
袁沐脣角一抹笑意,有些蒼白:“你要去哪兒?”
“我去拿我的衣服。”
“急什麼?我叫蓮青幫你收拾。”
褚非煙蹙眉瞪他,但是瞪不過。他就由着她瞪着,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泠泠如水。
道行懸殊,褚非煙輸了,喃喃說:“哥哥。”
袁沐顫了一下。褚非煙說:“我一時感激你,一時又惱恨你。我在你眼裡,是不是很可笑?你心裡是不是總在笑話我?”
袁沐目光微斂,長睫毛下淡淡翳影,良久,說了兩個字:“傻話。”
褚非煙怔了一怔,再一掙,他的手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