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樓的貴賓病房,安怡靠在牀頭,像是在看着什麼,又彷彿什麼都沒看,一隻手半掩在被子裡,插着針管,藥液不緊不慢地從輸液管裡流着,輸進她缺少生氣的身體。
褚非煙走過去叫她:“姐姐。”
她的眼珠動了動。
褚非煙說:“你就是這麼當姐姐的?好不容易重逢,說不認就不認了?活着就這麼讓你厭倦?”
她連眼珠也不動了,死水似的。
褚非煙突然擡手,一巴掌煽了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像是蓄積了全身的力氣似的。安怡的臉上,立刻浮出五個指印。
袁沐尚未反應過來,褚非煙已是粗暴地拔掉了輸液的針管,又掀開被子,拽起安怡,絕望地喊:“你不是要死麼,你下來啊,下來去死,去跳樓啊,我叫你死得乾淨。”
她的力氣反常地大,安怡被她從牀上扯下來,踉蹌着幾乎站不穩,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袁沐這才如夢方醒似的,兩步上前,從身後抱住褚非煙,痛聲安撫:“非煙,別這樣,非煙……”他知道她狀態不對,可她這是怎麼了?
褚非煙被箍住了掙不動,眼睛卻看到安怡的另一隻手,手腕被紗布層層包裹。她無意識地抓住袁沐箍在她身前的手臂,緊緊揪住他衣袖,淚落如雨。她覺得自己的心裡,行將乾涸,很難受很難受,無法形容。
袁沐只這一隻手,想抱緊她,想爲她擦淚,想把他揉進身體裡,不知道怎樣纔好,從沒有這樣無力過。
安怡的身體抖得厲害,跌坐在牀上,突然又露了悽然的笑,起身往門口跑去。袁沐心下一緊,叫她:“師姐!”他側着頭,看到她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倒了下去。
禹貢站在門口,搖頭。
他本該是觀戲人,卻將悲喜牽心。難得看袁沐這小子如此慌亂,多難得啊,該惡趣味地高興一把,可是局面太混亂,卻又笑不出來。
袁沐目光冰寒。
禹貢聳聳肩,走過去,從袁沐懷中接過淚人兒:“給我吧。”
袁沐恨:“去叫醫生。”
“來了。”禹貢示意門口,又對袁沐點頭:“放心。”抱起褚非煙,轉身去了。
袁沐沉默看着,他的背影高大堅毅,和大哥很像。
身側腳步聲,是霍醫生將安怡抱回病牀。
“
我說賢侄,你這兒也太能折騰。”
走廊悠長,褚非煙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氣,揪着禹貢的一片衣角,喃喃說:“我錯了。”
有人要生,須跟死神苦苦較量。有人好好活着,偏要往地獄門裡撞。
禹貢就是習慣了生意場裡的冷情,時尚圈裡的濫情,看着這樣蒼白脆弱的女孩,也不免心疼,遂低頭道:“傻丫頭,你錯什麼了?”聲音都不自覺軟了幾分。
褚非煙不接話,只是流淚。半晌又問:“你怎麼來了?”
“我啊,順路來看看。”
“你認識她麼?”
“我認識袁沐,袁沐叫我給那姑娘輸血,她割了手腕,失血過多,差點兒救不過來。我半夜過來給她輸過血的。”
“疼嗎?”
“不疼。”
“你放我下來吧。”
“沒事,禹大哥是誰?抽點血而已,沒那麼脆弱。”
“你放我下來吧。”
“她真是你姐姐?”
“不是。她是小蟬的姐姐。”
“什麼?”
“袁沐想救她,叫我冒充小蟬。以爲她找到妹妹就不會想死了。”
“混蛋!”禹貢低罵,“早知他這樣,不該叫你跟他。”
褚非煙閉了眼睛,不再說話。
穿過住院樓大廳,走出去。陽光和煦,牆角兩株白玉蘭,已開了花,欺霜勝雪。
周圍的人紛紛扭頭看過來。嘖,這樣帥的男人,太有愛。
禹貢恍若不覺似的,低頭看看她輕顫的睫毛,嘆氣:“要不你跟禹大哥吧,大哥絕不叫你受委屈。”
褚非煙睫毛顫了顫,低聲:“可我不喜歡你。”
禹貢啞然。死丫頭,打擊人要這麼直接麼?卻也不能失了風度,他半開玩笑半認真:“那我幫你教訓袁沐,好不好?咱好好的姑娘,沒的去找個不識好歹的姐姐。”
褚非煙微微擡眸:“禹……大哥。”
“嗯,這就對了。叫大哥也行。”
“別開除程淺,好不好?”
禹貢皺眉,這話題轉的!程淺麼?想起來了,那個土裡土氣的小丫頭。遂苦笑道:“誰說要開除她了?”
褚非煙自顧說:“她沒有作弊,是江伊涵陷害她。學校裡要處分她,她已經夠委屈了,你們不能
因爲這個開除她。”
禹貢之前沒聽到風聲,可聽她這麼說,大致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當下說道:“我知道了,沒人敢開除她,誰敢開除她我就開除誰。”
這話說得霸氣,褚非煙略略安心,想起程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心口又撕裂般疼起來,口中喃喃道:“不過,她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去工作了。”
“爲什麼啊?”禹貢問。
“她被車撞了,很嚴重。”
“什麼?”禹貢心下一緊。他對這個詞,有種本能的恐懼。二十年前,他十二歲,爲了回自己家還是回爺爺家,跟司機張伯鬧脾氣,車子正開到路口,他任性地探身過去扯方向盤,等發現前方的孩子時,已然來不及,張伯亦慌了神,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孩子,被車子撞飛……
定了定心神,禹貢低聲問:“你慢慢說,怎麼回事?”
“昨天下午,我跟江伊涵爭吵,推了江伊涵一下。我沒想傷她的,可她穿的高跟鞋太高,就站不住了。剛好有輛車子開過來,開得很快,不知道爲什麼也不剎車,程淺爲了救江伊涵……”說着說着沒了下文。
禹貢低頭一看,她咬着脣,雖閉了眼睛,睫毛卻是瑩瑩一層水光,濡溼了疊在一起。他已是明白了,問:“那她現在,怎樣了?”
“還沒醒。”褚非煙脣微動,聲音很低,帶一絲顫抖,“醫生說,她的求生意志很弱。禹大哥,我知道她會醒過來的,可是我……我怕。”
禹貢心下悽然,難怪這丫頭這麼虛弱,方纔又這麼失控,原來前頭還有這樣一場。
褚非煙覺得禹貢走了好久,沒有盡頭似的。昏昏沉沉地都快睡着了,喃喃地又問:“主編,你帶我去哪兒?放我下來吧。我困,要回去睡覺。”
這一會兒就又叫回主編了,記性真差,禹貢無奈,卻還是低聲說:“困就睡吧,我送你回去。”
低頭再看一眼懷中的人,眼角溢出溼潤,安靜的,淌過鬢角,突然想,這要是自己閨女,得有多心疼。
日後禹貢將這話講給袁沐聽,袁沐恨罵:“媽的,白日做夢,你纔多大?能生出十八歲的閨女?”心裡也是痛。
禹貢心裡苦笑,娶不到十八歲的老婆,我還不能認個十八歲的幹閨女,知道你小子孝順,老子做夢都想長你一輩,也不用總看你冷臉。那是後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