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來天,是鄧綏入宮之後最忙的日子。
成日裡不是選購材料,就是研究菜單。還得對照宮中記檔的竹簡,查看哪位王爺有什麼忌口,哪位妃嬪又不能碰什麼食材。
這一場折騰,連裙褂都嫌寬鬆了些,人瘦了好幾圈。
“貴人,時候也不早了。奴婢叫人準備了香湯,您泡一泡澡解解乏,早些睡吧。”妥冄到底是細心,生怕主子累壞了。
鄧綏一想到在溫熱的浴桶裡舒暢的沐浴,心情就莫名的好起來。“也好,這些天疲倦,倒是沒有什麼胃口。今天的事情也都弄的差不多了,只待明日糯米送進宮來,咱們領着婢子們多包些糉子,其別的也就沒什麼了。”
“是啊。”思柔放下手裡的逐漸:“劉司膳到底是宮裡的老人,是是妥帖,處處盡心。奴婢覈對了竹簡上的記錄,和劉司膳所言如出一轍,細微的差別都沒有。”
美淑也是點頭:“是呢。奴婢也去瞧過她們準備的食材和乾貨,樣樣都好。可見劉司膳是盡心在爲小姐辦事。”
“是啊。”鄧綏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眼看就要端午節了,捱過最忙的這幾日,便又是大把清閒的好時候了。你們兩個也歇歇吧,妥冄陪我去浴室沐浴。”
“諾。”三個丫頭一起應聲,個個面帶微笑。
才走出門,就看見鞏臺迎面過來:“貴人長樂未央,安福殿馮美人宮裡的楊宮人來了,說是有要緊的事情求見貴人。”
“那就請她進來吧。”鄧綏略微一想:“我在側殿見她。”
“諾。”鞏臺連忙退了下去。
妥冄有些奇怪:“楊宮人怎麼自己過來了,莫非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等下便知道。”鄧綏平靜的就着妥冄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階梯。木屐踩在磚地上的聲音非常好聽,那感覺倒也舒暢。
而這份愜意,在見到楊宮人之後,便一掃而光。
“拜見貴人,臣妾冒失前來,唐突了貴人,還請貴人恕罪。”楊穎之急的臉色發青,雙眼泛紅,看上去十分的可憐。
“楊姐姐何以如此着急,出什麼事了?”鄧綏很納悶的看着她:“姐姐不妨和我說說。”
“求貴人一定要救救我。”楊穎之跪在地上,一時沒忍住,眼淚就掉了下來。
鄧綏看她如此的驚慌,心裡有越發不安。“妥冄,你去倒杯熱茶過來,給楊姐姐壓壓驚。”
“諾。”妥冄恭敬的退了下去。
如此,偏殿上就沒有旁人了。鄧綏又問:“到底是什麼事情,姐姐不說,我如何能幫?”
楊宮人淚眼婆娑的看着她,悽婉道:“端午節本是個喜慶的節日,也怪臣妾自己不好,非要在這時候逞能。答應了馮美人親手繡些個香囊,宴席時當做吉物贈予宮中諸位姐妹,以及前來參宴的王妃命婦。本來,臣妾已經繡好了二十多個,可是……可是偏是那麼不湊巧……”
越說越吞吐,楊宮人含着淚畏懼的看着鄧貴人。她不知道鄧貴人到底會不會幫她,卻覺得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怎麼了?”鄧綏不免擔憂:“你慢慢說。”
“臣妾一向都會做一些繡活,偷偷讓近婢送給時常出宮的奴才變賣。賺點銀子貼補宮中開銷,也送一些回母家,照顧家中。畢竟臣妾位分低,是根本就沒有月例銀子的。”說到這裡,楊穎之不住的抹淚,難過的不知道怎麼表達:“可是臣妾的近婢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將要送出宮去的包袱和裝有香囊的弄混了。包袱是昨晚送出去了,已經整整一日了。臣妾即便是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繡成這麼多的香囊……可是那頭,馮美人已經想陰貴人許下承諾,說臣妾一定可以繡好,若此,這件事情辦不成,怕是要連馮美人也要跟着受牽連!”
她越說越傷心,淚落如雨。
鄧綏聽着,心裡也不禁擔憂:“你先別急,我倒是有個應急的方法。”
“還請貴人賜教。”楊穎之不由得擡起頭,眼眸一亮。
“宮中也準備了不少香囊,你且去要一些。奴婢們的手藝固然沒有你精巧,你得拿過來加以改良,做的更像樣一些。”鄧綏心裡明白,最好的辦法,還是能找回楊穎之之前繡的那些。“這幾日膳食的事情也準備的差不多了,回頭我讓妥冄她們也幫着做一些。先應應急。”
楊穎之也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不瞞貴人,還有一事……臣妾不得不再向您求援。馮美人至今還不知道香囊不見的事情,畢竟關乎她的信譽,臣妾不敢貿然相告。可馮美人給臣妾的香花香料,就用來放在香囊裡的那些,已經不多了。就算有香囊,也根本就不夠裝。”
“這樣吧。”鄧綏想了想:“你把香囊裡需要什麼花材香料都寫下來,或許我能想想辦法。”
楊穎之不禁動容:“貴人,您當真是心善。臣妾與您相識未深,您竟然如此厚待臣妾,臣妾感激不已。往後臣妾必當爲貴人盡心
,結草銜環報答貴人大恩。”
“好了,快起來吧。”鄧綏上前扶她一把。“時候也不早了,還得辛苦姐姐先將花材的配方寫下來,再給我一個香囊的樣式,我也好叫人順便準備。”
“諾。”楊穎之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了身子。
妥冄也在這時候返回來,遞上了熱茶。
“你帶楊宮人去偏室,將花材的配方寫下來,再吩咐鞏臺設法去找。”鄧綏心想,這會兒怕是不能沐浴了。
楊穎之從懷裡摸出一個今天繡成的香囊,遞給了鄧綏:“貴人,這是臣妾今日所繡,身上也就唯有這一個了。就留給貴人吧。”
“好。”鄧綏接過來,少不得寬慰她:“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也不要着急了。總歸是還能設法補救的。”
“臣妾明白。”楊穎之感激的又行一禮,纔跟着妥冄走了出去。
美淑端着熱茶進來,皺眉問道:“小姐爲何要幫這楊宮人?到底您與她也沒有什麼交情。再者,咱們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有怎麼有功夫分身去做別的?”
“看她也是怪可憐的。”鄧綏不由得嘆氣:“漢宮的規矩,采女以下的宮嬪,是沒有月例銀的。非但沒有月例,她們還得要幹活,做事,說穿了,和奴婢沒有什麼區別。雖然絲運宮中物件出售乃是不妥,可到底也沒有別的辦法。這事情還牽連到了馮美人,何必無端的引出一場風波。”
看着小姐似是下定決心,美淑也就不多說話了。她有種預感,這一次的事情也許不會那麼順利。而越是不順利,就會有越多人將目光鎖定嘉德宮。可能小姐就不會一門心思的想要避寵了吧。“時候不早了,奴婢去給小姐準備香湯。”
“罷了,香湯就免了。你趕緊去拿綢緞和五彩絲線過來,我比照這個香囊做一個。”鄧綏揉了揉腫脹的腦仁:“這端午節可還真是個累人的節日。幸虧……”
幸虧這幾日皇帝一直是去永樂宮的,沒有來添亂,不然她要怎麼應對?
夜色深了,鄧綏伴着幾個丫頭在燈下做繡活,這樣的情形母家的時候就常有。她從前總是愛看些男子纔會看的書。娘說看書可以,但女兒家一定要精通女紅,於是每晚,她就和思柔、美淑她們學着繡花。美淑自幼是長在山裡的,八歲之前都沒摸過針。
可經過孃的調教,如今也是樣樣做的精緻。
想想母家的事情,鄧綏禁不住笑了出聲。
“小姐,您笑什麼呢?”思柔不免好奇:“也說給我們聽聽啊。”
“想起從前在府上,咱們也是這樣點燈熬夜,做繡活。”鄧綏笑容溫熱,瞳仁裡映出了跳躍的火光。“那時候纔是真的無憂無慮呢。”
同樣沒有睡的,還有陰凌玥姊妹。
“事情辦的怎麼樣了?”陰凌玥撥弄着手腕子上,一串潔白的羊脂玉珠,挑眉問。
燈火晃得她皮膚細膩,泛着暖暖的橙光,叫人看了就覺得舒心,不忍移開目光。
“姐姐放心,鄧氏已經開始做香囊了。”姚嘉兒輕巧的笑了起來。“她倒是夠謹慎的,這些日子,把宮裡的竹簡記檔都看了一個遍。誰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都瞭如指掌。的確是個不容易對付的角色。”
陰凌玥在心裡輕嗤了一聲,這便叫做厲害了?
“自然,她就是有萬般謀算,也縱酒敵不過表姐您。”姚嘉兒少不得吹噓拍馬。“表姐您稍微動一動手指頭,她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端午到底是個大節,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陛下便無顏面對諸王爺。屆時,滿腔怨氣必然得衝着鄧氏宣泄。到那個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即便是隻有她和姚嘉兒兩個人在,陰凌玥也不願意把什麼話都說的這麼直白。“許陛下捨不得責罰她呢。”
“表姐您真是多慮了。她已經能入宮這麼久了,陛下只去看過她一回。我已經詳細打探過了,次日一早,別說是喜帕了,就連止痛湯藥都沒有準備。陛下根本就沒把她當回事,表姐您又何必擔憂呢?做不過是她出身不差罷了。”
提到出身,就不免讓陰凌玥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的目光不經意的落在姚嘉兒的腹部,皺眉道:“你我也是福薄。入宮伺候了三年,竟然都無所出。這便是最叫人惱火的事情了。周美人、馮美人、廖美人、劉美人都已經誕下了公主。咱們姐妹得蒙聖寵比她們多得多,可爲何就是沒有動靜……”
姚嘉兒不由得臉色一窘:“好好的,表姐怎麼想起這些來了?”
“你方纔不是提及出身嗎?鄧氏雖然是鄧家的女兒,可母親也是陰皇后的堂侄女。你說……陰氏一族是不是看着我入宮承寵多年,還沒有子嗣,才把她送進宮來的?到底她生下孩子,也是有陰家血統的。”
想到這裡,陰凌玥眼眸一緊:“到那個時候,她的身份就要比我貴重了。背後是陰家與鄧家兩座靠山,膝下又有皇嗣。多好的事情啊。咱們羨慕都羨慕不來。”
“表姐你說什麼呢!”姚嘉兒氣得攥緊了拳頭:“憑她也配。就算她是陰家與鄧家的女兒又如何?想要懷上龍裔,想要成爲後宮之主,哼,那也得問過表姐你答不答應。”
“唉。”陰凌玥沮喪的嘆了口氣:“只怕我沒這個本事。”
“表姐您貌若天仙,聰明慧智,怎麼會沒這樣的本事。而且妹妹我雖然卑微,卻也會拼勁權力替表姐分憂,鄧貴人絕不是你我的對手。”姚嘉兒想了想,又道:“還有那周美人,上次表姐把她的孩子送回去了,她不是高興的感恩戴德嗎?她就算不是真心實意爲表姐辦事,也會爲了顧全幼子,奮不顧身的。”
“但願吧。”陰凌玥看了看天色:“都這麼晚了,怎麼沒見安固進來回話?陛下今晚,是去了哪裡?”
姚嘉兒皺了眉頭,不情願的說:“其實方纔給表姐端燕窩過來的時候,莫璃就已經說了。我怕表姐你聽了沒胃口,所以就沒說。陛下,去看廖美人了。”
“又去了德陽殿啊。”陰凌玥算了算,這半個月,陛下斷斷續續去看了廖美人四次。來自己這裡也不過五次。其餘的妃嬪處,竟然都沒有去過。“嘉兒,你最近是怎麼了?”
“我?”姚嘉兒微露出赧色:“我並沒怎麼啊!”
“那你就想想你應該做點什麼。”陰凌玥微微嚴肅,語氣也顯得嚴厲:“近來陛下都沒有去看你,你就不爲自己考慮嗎?今年的選秀雖然說只選了幾個微不足道的,可後宮裡添了鄧氏和王氏,你若再不用心,只怕來日便是真的要被陛下忘在後腦勺了。”
這話說的姚嘉兒心有慼慼。“表姐教訓的是。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罪’陛下了。這幾個月,陛下都不曾去我宮裡坐坐。”
說到這裡,心裡的委屈便涌了上來,姚嘉兒咬着脣瓣跪了下去:“還請表姐指點妹妹。這宮裡沒有恩寵就不能活,妹妹從來不奢望陛下心裡能有我,可我總不能就這麼枯熬下去。”
“你知道便好。”陰凌玥仔細想了想:“陛下三四個月都沒去你那裡,你竟然現在才曉得哭。還是好好想想,三四個月之前,你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爲好。陛下從來都是賞罰分明,哪怕對後宮也不會偏私。想必是看在親眷的份上,纔會默不作聲。這便是要給你機會自己去認錯了。”
“這……我……”姚嘉兒一臉的茫然。
“不急。”陰凌玥幽幽的說:“這些日子,咱們先應對好端午的事情。其餘的從長計議也無妨。稍後陛下再來我這裡,我會設法問一問緣由。許陛下會明示也未可知。總之,你自己辦事謹慎些,別再叫陛下不痛快。至於鄧貴人,往後在她面前說話也謹慎些,以免叫人抓住把柄,鬧到陛下面前,我未必能護得住你。”
“諾。”姚嘉兒梨花帶雨的臉龐充滿了感激之色:“幸虧還有表姐您心疼我,不然嘉兒真不知道還能怎麼撐下去。”
“你幫着我,我護着你。咱們姐妹無論誰有了子嗣,都是陰家與姚家的指望。”陰凌玥動容道:“若是你我姐妹再不齊心,如何能在這深宮之中站穩腳跟。嘉兒,這偌大的漢宮,我便也只能相信你一個。”
“嘉兒絕不辜負表姐的信任。”姚嘉兒手裡捏了一把恨:“誰膽敢阻擋表姐封后,嘉兒便和誰過不去。定要拼盡全力助表姐奪取後宮。只有表姐好,嘉兒才能好。”
陰凌玥暖心而笑:“時候也不早了,你早點回去歇着。”
“諾。”姚嘉兒擦乾了眼淚,轉身退了出去。
莫璃送了她離開,又返回來。“時候不早了,奴婢伺候小姐洗漱就寢吧?”
“我睡不着。”陰凌玥心中煩悶,總覺得力不從心。“我就是怕雙管齊下,也撼動不了那位鄧貴人。到時候不光是百忙一場,也叫她擦亮了眼睛,恨毒了我們。”
“不會的。”莫璃信誓旦旦的說:“這雙管齊下,兩件事一同讓鄧貴人分心。憑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根本不可能把沒有變成有,把有變成沒有。只是奴婢不明白,這事情貴人爲何不告訴姚美人?到底您是怕她……會走漏風聲,還是有另外的顧慮?”
陰凌玥抿了抿柔軟的脣瓣,笑容冷厲:“她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她不就是想要憑藉大樹好乘蔭麼?現在我盛寵風光,她自然千依百順,百般討好。可若有來日,莫璃,她一定是第一個站出來捅我一刀的人。有時候越是親近,就越得要加倍防着。你誰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因爲自己的利益而亂咬親近的人呢!”
“還是小姐設想周到。”莫璃不得不佩服陰貴人這份謀略。“只是,小姐既然信不過她,不妨就一直這麼晾着她。宮裡有的是能爲您分憂的人,何必又要把她留在身邊,擔這樣的風險呢?”
“那是因爲,她到底是本貴人的表妹。”陰凌玥慢慢的舒展脣瓣,輕柔的說:“萬一哪天我有什麼不測,她也是第一個能站出來爲我擋刀子的人。且還是最合適爲我擋刀子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