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習習,從林子裡的樹枝細縫中穿過,掃落枝頭殘留枯葉,又捲起,在夜空中翩翩如枯葉之蝶,遮了朦朧新月,帶着濃重的夜寒之氣,向着門前襲來。
那一扇門沒有想象中的森寒威嚴,亦沒有想象中的高大雄偉,甚至,若非那裡置了開光的水晶石以點綴和照亮,她甚至都未曾發現,那是一扇本該讓人見之心寒、聞之喪膽的門。
門旁兩株古鬆似守門護衛,一左一右安靜地立在兩側,翼下便是株株奇花異草,異香陣陣傳來。如今正是梅開之時,她依稀記得這裡的梅林是她見過最美的,梅香也是最幽然、最淡雅的。
她還記得,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過這裡的梅林。
只是,究竟多少年,她卻記不清了。
輕輕的腳步聲傳入耳中,她緩緩擡起頭,睜開斗篷帽檐下的眼睛,看着眼前這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嘴角掠過一絲他察覺不了的淺笑。
夜立沒有絲毫驚訝,也沒有刻意要隱藏自己腳步聲的意思,緩步走上前來,用低沉黯啞的嗓音問道:“何人?”
“賞月之人。”
夜立微怔,重鸞的聲音出乎了他的意料,有些清冷,脫了稚氣與嬌嫩,頗顯清越,甚至帶着一絲飄渺之感。
“所賞何月?”
“滄瀾之月,冥王之月。”重鸞嗓音輕柔,如虛無月光,雖落在身上,轉瞬便又消失不見。
聞她所言,夜立靜靜站立良久,突然輕輕嘆息一聲,擡頭道:“你來了。”終究還是來了。
“哦?”重鸞故作微微驚訝,“你早就知道我要來?”
夜立淡淡一笑,在與重鸞相隔不到半丈遠處停下腳步,擡頭看着眼前之人。她將自己完全籠在了寬大厚重的玄色斗篷下面,看不出她的身形,更看不見她的樣貌,可是他看得出來,她長高了。
或者說,長大了。
“今夜冬至,他知道你一定會來,所以我便一直在等你。”夜立說着四下裡看了一眼,擡起左手輕輕一揮,立刻有一陣細微的響動。
重鸞知道,守在這裡的人,除了夜立,已經全部撤離。
每隔三年的冬至之夜,她必會來到這裡,儘管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甚至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也不知能不能活着走下落澗峰,她依舊會來一試。
殺父之仇在身,容不得她有絲毫畏懼。
夜立蹙眉,那明明是仇恨的眼神,卻在與他四目相對時變得如月光清泠柔和。這樣的眼神,不該爲一個十五歲的小丫頭所有。
重鸞點頭道:“那你便讓開,我要去找他。”
不想夜立面上笑意不減,卻微微搖了搖頭,“不可。”
重鸞想了想問道:“若我一定要進去,你便會殺了我?”
夜立依舊搖頭,“不會。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殺你。”
重鸞頓然垂首輕嘆,道:“你不放我進去,也不殺我,那你還來這裡做什麼?”
夜立眼底有一絲憐惜,“你不該來這裡。”
重鸞煙眉一挑,笑道:“可是我已經來了。”她說着擡起頭,清眸緊盯着夜立的臉,不給他閃躲逃避的機會,眸色驟然一變,變得深沉。“你說我不該來這裡,可是這裡是我家,不是麼?他讓我無家可歸,我就只能殺了他,否則我這輩子都回不了家。”
夜立心下一動,雖明白她話中之意,卻也只能無奈一笑。
她的脾氣他知道,而她骨子裡的倔強不但沒有被這些年的折磨減去分毫,卻反倒越來越盛,日漸決絕。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絕。
夜立自己都不知道,若是自己執意阻攔她,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畢竟三年前,她曾在他面前將一杯摻了劇毒的酒水一飲而盡,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唰……”清脆利落的出鞘聲,重鸞只覺眼前一道刺眼亮光閃過,再睜開眼時一柄長劍已經橫在她眼前。
夜立將劍柄送到她面前,笑容不變,道:“那你只能用這柄劍殺了我,然後帶着這柄劍進去。”
聞言,重鸞不由得愣了愣,然,只稍稍的愣神之後她便接過劍,“你方纔說,你接到的命令是什麼?”
“不殺你。”
“那……能傷我嗎?”
“可輕傷,不可重傷。”
“何爲輕傷,何爲重傷?”
“凡見血,便爲重傷。”驀地,夜立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頓然一變,一伸手欲要奪回長劍,卻見重鸞側身微微一轉,再回身時,嫩白的手臂上多了一條兩寸左右的血痕。
她衝夜立婉婉一笑,道:“你失敗了,失敗了就該讓開。”
夜立不由在心中哀嘆一聲,卻毫不含糊地讓開一條道。重鸞依舊笑靨如花,向裡面走去,走過夜立身邊的時候她突然停下腳步,回身看着夜立,語氣輕快地問:“夜立,你多大了?”
夜立不明所以,答道:“適逢而立之年。”
“而立,三十而立……”重鸞兀自嘀咕了幾聲,“待我再過十五年,便也三十了,到那時候,我一定已經取代了你,取代了他,取代了這裡所有人,站在這裡。”
夜立看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深濃悲慟,心中微動,卻一言不發。
重鸞不急不忙地向裡面走去,入眼之處有熟悉也有陌生。即便看不見人,可是她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注視着她,從她進了這道門,就未曾從她身上離開過。
“我知道你在。”她嘴角微揚,沒有四下裡張望,似乎在對空氣說話。“你在這裡,也知道我來了,可是你卻不出來見我。”
等了片刻,沒有絲毫迴應。
“原來,堂堂瀾玥閣閣主步清倬,竟是個不敢面對自己的懦夫……”
話音未落,一股凌厲的殺氣從背後襲來,她剛一回身便看到一道黑影從高閣中緩緩落下,手掌輕翻,強勁掌風直直擊中她的肩頭。
“咚!”她應聲倒地,後背撞在門旁的大樹上,劇痛頓時傳遍全身。
“呵呵……”重鸞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擡手拉下斗篷的帽子,向對面突然出現的人笑道:“你果然在這裡。”
步清倬面無表情,俊冷眉峰緊蹙,冷冷道:“既是知道我在,你就不該出現。”
“哈哈……”她扶着樹緩緩站起,仰頭大笑,“身爲背叛者與顛覆者,你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話?你不是到現在都沒有殺了我嗎?怎麼,莫不是你心中有負罪感?”
“呵!”澹澹的男子聲,嗓音中的寒意絲毫不遜於這冬夜的寒冷,他頓然一聲輕笑,“你以爲我留你在這世間,爲的是什麼?”
“爲什麼?”
“折磨你,不死不休。”
短暫的沉寂之後,重鸞突然掩面而笑,“不死不休?說得真好……”
步清倬眸色一冷,再次揚
手襲向重鸞,可她卻沒有一絲要閃躲的意思,嘴角掠過詭譎笑意,挺身迎了上去。掌風從面上劃過,重重擊在肩頭。她悶哼一聲,退了十來步,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掌,他依舊沒有絲毫留情。
將一切盡收眼底,夜立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照例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將已經昏迷的重鸞攔腰抱起。“閣主,她……”
“丟出去。”步清倬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冷冷丟出三個字後,他便擡腳緩緩朝着前方的高閣走去。
夜立沒有多說什麼,這樣的處理方式早已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他攜了重鸞在身側,轉身向門外走去。
“夜立……”不知如此奔走了多久,眼看已經下了落澗峰,不遠處的小鎮燈火已經可見,夜立只覺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冰冷無比。她突然輕聲開口,似在他心底點亮一盞明燈,“撐着會兒,我帶你去看大夫。”
“放手……”儘管身上已經沒有力氣,她還是勉強稍作掙扎,夜立不由得收緊雙手,皺眉道:“別鬧,你受了重傷。”
“你放手,或者我死,你選一個。”
夜立腳步頓然一滯,她向來說到做到,所以他不敢強求,輕輕將她放下。重鸞任由他扶着,回身向落澗峰上看去,那裡的那個男人,她一定會取他性命,她現在還捨不得死。
“你也是瀾玥閣的人,也是瀾玥閣的叛徒,我恨你,如同我恨他一樣。”她轉過頭,微笑着看着夜立,“要你救我,比殺了我更讓我痛苦……”
夜立心頭一凜,正要伸手,卻被她搶先一步甩開手,而後便見她踉蹌了兩步,隨後身形搖晃着從棧道上飄落下去。
重鸞!夜立感覺到自己呼吸一滯,連聲音都喊不出,一個箭步衝上前,卻發現不過頃刻間,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急促的冷風從耳邊吹過,重鸞感到自己身體騰了空,飛了出去,“撲通”一聲,她竟然落盡了水中,緊接着便是冰冷刺骨的河水將她淹沒,她緊閉着雙眼與雙脣,只覺這突如其來的冷和壓抑讓她快要窒息。
突然,一雙手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上了岸。
是誰?是誰在拉她?
她聽到不止一個腳步聲,朦朧中看到有幾道人影一晃而過。
“拿被子來,升暖爐。”
冷冽之中略帶焦躁的男子嗓音傳入耳中,重鸞只覺這聲音似曾耳熟,一激動,忍不住一陣劇咳,吐出兩口水來。
“你醒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
“發生了什麼事?你爲什麼會掉進水裡?”
重鸞垂下眼簾,沒有應聲,伸手撫上受傷的肩膀,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卻不停地閃過步清倬那冷酷至極的面容……
如遭雷擊,重鸞豁然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水眸清瀲,盯着九華的俊冷麪容看着,突然失聲一笑,道:“三年前救我的那個人,竟然是你。”
九華一伸手將重鸞拉進懷裡,將她牢牢護住,緊接着那些追來的護衛和家丁的叫嚷聲在外面響起,看都不用看便知外面已經被魯老爺的下人圍住了,正在找她。
“你說過,入你眼之人,你此生不忘。”九華幽幽開口,“可是你卻忘了我。”
“我……”重鸞張張嘴,卻不知如何答他,因爲確實是她忘了他。
九華繼續道:“當年,你從船上逃走之後,去了哪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