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情理之中的怒罵或是呵斥,更沒有掌摑,懷裡的人在聽到他說的這句話之後,微微怔了怔神,繼而擡眼深深望進他的眼中,沉默良久。
過了許久,她突然揚起眉淡淡一笑,道:“沒想到堂堂瀾玥閣閣主,四公子之一的步清倬,竟也會淪爲這等人,耍這種卑劣陰邪的手段。步清倬,原來一直以來,是我沈重鸞高看你了。”
高看你了。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緩,卻也極重,讓步清倬的眉瞬間蹙起,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她,攬在她腰間的手一點點收緊。
三年,她變了,不僅僅是相貌身形,更多的是,眼角眉梢之間的清韻,以及她骨子裡越來越無所畏懼的氣息。
步清倬輕輕笑了,卻看不出深意。
“我突然不想殺你了,同時也對樓下的那兩個人頗有興趣。”
他突然鬆手放開重鸞,背過身去,冷聲說道:“你走吧。”
重鸞不怒也不笑,看了看步清倬的背影,一如記憶中的冷酷,不帶一絲感情。
“不過”,他突然又輕聲道:“你既是來向我尋仇的,是不是就不該有朋友?”
聽出他話中之意,重鸞心中一凜,道:“步閣主若是認爲自己就是那種卑劣之人,大可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哦對了,嵐音樓收留我這麼久,裡面的所有人都與我有瓜葛,閣主若是要動手,最好趁着現在嵐音樓尚未重開下手,也好留給馮媽一些時間重新找人。”
說罷,她微笑着出了門去。
身後,步清倬聽着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不禁握緊拳頭,卻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他不敢再看她,他怕多看了兩眼,他就會沒辦法完成別人託付的遺願,就無法再這樣灑脫地放手,讓她自己去闖過這腥風血雨。
有些事情,他必須要做,而有些痛苦,她也必須要承受。
命即如此。
“沈重鸞!”樓下有眼尖之人一眼瞟見正緩緩走下樓來的那人,頓然一聲厲喝,衆人聞言望去,全都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雖早聞嵐音樓重鸞姑娘有傾國之貌,一代佳人,可今晚親眼一見,頓覺用任何詞語來形容她,都不足爲過,她雖身在風塵,可那番脫塵氣質卻如不食人間煙火。
“她是嵐音樓的重鸞姑娘,什麼沈重鸞?”一見佳人,有人立刻見風使舵站出爲重鸞辯白,“這位是嵐音樓的重鸞姑娘,前些時日的花魁大會她還出面撫琴一曲了,那琴音實在是動聽,饒樑三日不絕。”
“她不是重鸞,還會有誰?試問這世上,除了沈重鸞本人,還有誰會用重鸞這個名字?”
“可是,你若是沈重鸞,你會自己羊入虎口,留在嵐音樓?”
“這……”
段幹彰擡眼掃了一眼衆人,突然冷魅一笑,起身道:“在下欽慕重鸞姑娘琴藝已久,今日特地約了重鸞姑娘在止息樓小聚,竟不知會引來這麼多江湖豪傑,既是如此,便勞煩嘉蘭姑娘,將今晚所有人的酒錢就記在在下的賬上,晚些時候到問月山莊領錢便是。”
見有人出面圓場,而且還是清玉公子段幹彰,嘉蘭面上一喜,忙點頭道:“怎能讓清玉公子破費?來者是客,各位遠道而來,是止息樓理應招待。”她說着看了身邊的小二和掌櫃一眼,朗聲道:“吩咐下去,今晚止息樓設宴款待各位英雄豪傑,切不可怠慢了。”
“是……”幾人得令應聲離去。
段幹彰眼中浮上一抹驚讚之意,朝嘉蘭微微頷首致意,雖不出聲,卻驚歎嘉蘭的處事應變能力和她臨危不亂的氣勢。
衆人心下皆明,若讓江湖上的人知道,沈重鸞當真就在止息樓,只怕他們會爲了搶奪沈重鸞以討好
瀾玥閣,而顧不及止息公子。
畢竟,止息公子在世人心中更像是一個神話,他來無影去無蹤,很少露面,不僅如此,江湖上對她的傳聞更多的只是他的相貌如何俊俏,醫術如何了得,卻未曾聽說他會殺人。
見衆人面面相覷,不知何去何從,嘉蘭一眼瞥見另一邊的華珩,連忙莞爾一笑,款步走上前去,欠身行禮道:“方纔出了些小誤會,未能及時招待珩王殿下,還望王爺莫怪。”
“姑娘言重。”華珩微微點頭,目光移向站着不動的衆人,語氣雖淡,卻帶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緩緩道:“本王本也是慕重鸞姑娘之名而來,沒想到運氣還不錯,初來止息樓,便得姑娘設宴款待,來日定要多多拜訪纔是。”
聽華珩這一言,大家雖不知他此行的真正目的爲何,但是至少聽出了他的意思,連赫赫珩王殿下都默認下重鸞並非沈重鸞一事,若是還有人再堅持下去,便是打段幹彰和華珩的臉。
如此一想,便不再多言,各自散去,尋了座位坐下,白得了一頓好酒好菜,也不虛此行。
嘉蘭卻不動聲色,清眸掃過衆人臉龐,在心底將所有人都一一記下。
段幹彰對着華珩點頭一笑,道:“今日有幸得見珩王殿下,不知可否請王爺對飲一杯?”
華珩瞥了一眼身邊侍衛,點頭道:“本王求之不得。”
而後兩人齊齊看向重鸞,卻見重鸞接過身邊小丫頭遞來的斗笠戴好,並未看他們一眼,倒是她身邊的小丫頭開口道:“二位公子賞光,姑娘恭敬不如從命。請二位公子樓上雅間稍後,我家姑娘去稍作準備。”
說罷扶着重鸞上樓,徑自進了一間雅間,不多會兒便抱着一張琴緩步進了段幹彰和華珩所在的房間。
夜立站在角落裡將一切盡收眼底,直到這時他終於忍不住搖頭輕笑,三年了,她似乎更加讓人頭疼了。
至少,她讓步清倬頭疼了。
這九年來,他是第一次見到步清倬露出那種神情和目光,他知道,那是一個男人的佔有慾在作祟,尤其是對於步清倬這樣的男人來說。
“走了?”聽到推門而入的聲音,步清倬看也不看便知是夜立。
夜立點點頭,道:“已經風平浪靜,未損一碟一碗。只是,從始至終,重鸞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步清倬彎起嘴角,淡淡道:“她長大了,翅膀硬了。”
可是,爲何會有種心酸、心疼的感覺?
聞言,夜立不由得笑出聲,繼而又是一陣悵然,“三年又三年,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轉眼間九年過去了,這九年她經歷生生死死,她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是她的命。”步清倬語氣冷冷。
“可是屬下知道,最痛苦的是閣主。”夜立緊接着說道,步清倬神色一頓,沉了下去,夜立苦笑道:身爲叛逆殺師之人,瀾玥閣現任閣主,你不得不下令殺她。”
步清倬沉默不語,目光遊離,若有所思,良久,他突然淒冷一笑,道:“這是我的命。”
從他接受託付的那一刻,從他選擇做一個叛逆殺師之人的那一刻,有些事便已經註定下來。
可是,儘管理智如他,還是任由私心作祟,一次次放她離開,卻又偏偏,容不得別人動她。
他的人,他可以殺她千遍萬遍,但是別人不行,動一下都不行。
隔壁雅間內傳出流水般的琴音,動聽悅耳,青紗帳後,那一抹淡色身影若隱若現,看不清斗笠下的面容。
然在初聞琴音的剎那,段幹彰驟然變色,執杯的手指收緊,擡眼看了看面不改色的華珩,笑道:“重鸞姑娘的琴音可算這世上一絕,在下在嵐音
樓初聞姑娘琴音之後,便不曾忘卻,從那以後便可聞琴識人。”
華珩俊眉一挑,道:“清玉公子果真是性情中人,如傳聞那般琴棋書畫、五韻皆通,倒教本王深感慚愧了。”
簡單一言,避重就輕,將話題從重鸞身上引開。
段幹彰低頭斂眸,不愧是心思縝密、城府深沉的四王爺,看來此時此刻重鸞早已不再止息樓內。
華珩側身瞥了一眼身邊的侍衛,侍衛瞭然地點點頭,低着頭大步離去。剛一出了雅間的門,就看到樓下座中有一人接過小二遞來的紙條看了兩眼,大吃一驚後,匆匆離去。
那侍衛眸色一緊,二話不說跟了上去。這個人他認識,本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在九年前突然一夜暴富,在臨近幾城開了賭場和妓院,而後在莫涼城建了座大宅,人稱魯老爺。
一路跟着他走了約摸一刻鐘的時間,來到一間茶樓外,一名小廝連忙迎了上來。
“老爺,你可來了,那位姑娘等了有一會兒了。”
魯老爺四下裡看了看,小聲問道:“可有其他人看見?”
“沒有。姑娘說,想單獨與老爺敘舊,小的便把那些人都打發了。”
魯老爺滿意地點點頭,陰沉一笑進了茶樓,徑直奔着小廝告訴他的那間房去了。
隨他而來的侍衛候在門外,等了約一盞茶時間人不見有人出來,一陣不安涌上心頭,他避開人羣,輕輕一躍上了圍牆,發現院子裡不見一人,亮着燈的房內,也不見有人影走動。
突然只聽一聲驚呼:“來人啊,殺人啦,老爺出事啦……”
侍衛心頭一驚,事情果然還是發生了!
看着一大幫護衛手持木棍追出了茶樓,那侍衛躍下圍牆循聲望去,只見前方有一人身着玄色斗篷,正匆匆離去,聽得身後的追喊聲,她不由得運氣,加快腳步掠去。
順着護城河一路追去,剛走出沒多遠,只聽河內的一艘船上有人喊道:“公子,屬下來了。”
擡頭一看,只見宜文正站在船頭,向這邊揮了揮手,那侍衛二話不說,掠身上前,問問落在船頭,伸手向前一指,道:“追上去。”
那侍衛正是喬裝的九華,而前方正疾步奔走的女子,亦不出九華所料,正是重鸞。
聽得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不由得抿緊嘴脣,心中暗歎,沒有飛鳳相幫,她一個人辦起事來果真有些吃力。
可是她卻必須要勉強自己去面對,步清倬今晚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她不該有朋友,他們會被她所連累。
眼看前面就是一座橋,從對岸追來的人已經趕到了橋對面,自己已經進退無路。
重鸞咬咬牙,看了看冰冷的河水,苦苦一笑。每次她快要沒命的時候,都會落水,可是她卻命不該絕,因爲每次她落水之後都沒有死掉。
“重鸞姑娘!”河中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喊聲。
重鸞一愣,循聲望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立在船頭,向她招了招手,“跳下來。”
追兵已至身後,重鸞來不及多想,縱身躍下,被宜文伸手扶了一把,穩穩落在船頭,宜文二話不說,拉着重鸞進了船艙。
“是你?”看到船艙內那人,重鸞不由得吃了一驚,九華卻一臉不以爲意地淺笑,道:“不是我,那該是誰?”
“你……”重鸞雋眉輕蹙,疑惑地看了看九華,腦海中有幾個畫面一閃而過,卻捕捉不到。
這種感覺太過熟悉,這樣的場景似乎曾經發生過,可是,究竟是什麼時候,在哪裡?
驀地,重鸞臉色一怔,瞬間蒼白,緊緊盯着九華,張了張嘴,許久,她才緩緩道:“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