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寂,空空寂寥。庭院空洞,不遠處的樹下,兩道身影靜立許久,終究沒有走進去。
“爲什麼不進去看看?”慕容揚看了看身邊這個神色沉肅的男子,語氣之中帶着一絲惋惜,“她現在舊傷未愈,正好是你見她的好機會。”
“呵!”聞言,段幹彰驟然輕笑一聲,搖了搖頭,“罷了,有他在,一定能夠照顧好她,我又何必自討沒趣?好在她帶了我給她配的藥,只要好生調養,不會有什麼事。”
慕容揚看着他極力隱忍的表情,不由得輕嘆一聲,一低頭便又想起了嘉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段幹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連重鸞都看得出來閣主不會傷害嘉蘭姑娘,你就不要太擔心了。嘉蘭姑娘不是瀾玥閣要的人,閣主就算留下她,想來也是爲了重鸞的事情,一定會放了嘉蘭姑娘的。”
慕容揚點了點頭,與段幹彰一道轉身離開。
只是,話雖如此,想要做到一點都不擔心,也是不可能。人心肉做,關心則亂,又讓他如何做到對這件事漠不關心、置若罔聞?
然而這一切,嘉蘭此時卻並不知曉。她唯一知道的,便是重鸞舊傷裂口,九華已經帶着她趕回去包紮傷口。
冷冷地睨了身邊的人一眼,儘管她努力讓自己不要多想,卻依舊控制不住雙肩微微顫抖。
“我不需要你的好心。”
步清倬微微擡眼,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淡淡瞥了瞥嘉蘭,手上替她包紮傷口的動作卻沒有停下,“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
嘉蘭噤聲,靜靜地看着他替她包紮好傷口,“爲什麼要救我?”
步清倬眸色一斂,“你還有利用價值,暫時還不能死。”
“哼!”嘉蘭冷笑,心底卻忍不住一陣刺痛。
果然如此嗎?正是因爲她和重鸞最親近,正是因爲她對重鸞最瞭解,所以纔會救她一命,留她一命!
若非如此,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瀾玥閣閣主,又怎會會出手救她?
嘉蘭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傷口,“說吧,你救我究竟有什麼目的,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步清倬低頭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這個姑娘小小年紀,脾氣倒是不小,倒真像是跟在重鸞身邊的人,時間久了,耳濡目染,未免會沾染上一些重鸞的倔脾氣。
原本躁動不安的心,因爲這個小丫頭的倔強神色有了稍稍的平穩,看到嘉蘭雙脣微微有些乾澀,他走到桌案旁倒了杯水,遞到嘉蘭面前,“說了那麼多話,應該已經渴了吧?喝杯水潤潤喉。”
嘉蘭一怔,呆呆地看着步清倬手中的杯盞愣了愣神,沒想到他會這麼好心,不由得疑惑地向他看去,卻見步清倬一臉平靜,眼底有一抹憐憫。
便是這一抹憐憫,讓嘉蘭原本就委屈苦惱的情緒瞬間怒然,一把推開步清倬的手,冷喝道:“我不需要你的假仁假義!”
步清倬一個不慎,杯盞落地應聲而碎,茶水盡數灑在他的袖口。
嘉蘭不由得怔住,本以爲步清倬會暴怒,卻見他神色淡
然地彎下腰去,將杯盞的碎片一片一片撿起,而後才挽起袖子去擦自己手上的水。
見狀,嘉蘭不由得抿了抿嘴脣,道歉的話剛剛到了嘴邊,卻一眼瞥見步清倬捋起袖子之後,露出來的手臂,他左手距離手腕約三寸處,竟然有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紅色印記!
“這是哪來的?”嘉蘭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幾乎是衝下了牀,一把抓住步清倬的左臂,瞪着眼睛看着那塊印記,聲音微微顫抖:“說,這個印記是哪來的?”
步清倬雖不知她爲何這般激動,卻看得出來她似乎認識這印記,沉吟片刻,應聲道:“隨生而來。”
若一定要問他這印記從何而來,他自己也不知曉。從他有記憶開始,這塊印記就已經存在,沈峘曾經說過,這是他的胎記,邊也算是他身份的一個象徵,或許有朝一日,這也是他尋回親人的憑證。
親人……
步清倬心底驀地咯噔一跳,繼而嘴角府上一抹微涼笑意。
一個將死之人,一個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把自己的命懸在半空中的人,他這一輩子還指望能找回自己的親人麼?
呵!這樣的話聽起來未免有些可笑。
“你……”見步清倬露出這般怪異的笑容,嘉蘭不由得皺了皺眉,漸漸冷靜了下來,這才發覺因爲自己這一衝動,剛剛止了血包紮好的傷口,又傳來一陣劇痛,最重要的是,她方纔是赤着腳跳下牀的,此時一隻腳着地,另一隻腳還踩在步清倬的腳上,只能尷尬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步清倬的神色始終未變,一如千年冰山積雪,只偶爾劃過一絲光線照耀過來,卻無動於衷。
頓了頓,他一把抱起嘉蘭,將她重新放回了牀上,語氣淡淡問道:“你認識這印記?”
嘉蘭抿了抿嘴,猶豫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親人是誰,他們在哪裡?”
話剛問出口,她自己就懊悔的沉沉低下頭去,不敢擡頭看步清倬。
江湖中的人皆知,步清倬是一個孤兒,是沈峘在落澗峰下的屍體堆裡撿來的,至於那些屍體是誰,是不是他的親人,已然無從得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就連沈峘都不知道步清倬的真實身份。
當時沈峘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襁褓裡除了嬰兒衣物,就只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刻有“步”字的腰佩,另一個則是一方絲帕,上面繡着一句話:清白一事,卓然一身。
步清倬這個名字便是由此而來。
看了一眼嘉蘭快要擰成托兒的眉頭,步清倬心底的一絲不悅不由漸漸散去,想了想道:“我自幼在瀾玥閣長大,不知你問的親人,指的是誰。”
嘉蘭微微搖頭,感覺到步清倬已經變冷的情緒,不打算再多問。
撇開他是步清倬、是重鸞的殺父仇人這一點不說,他現在還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是無冤無仇,她也不想去挖一個人的傷口和隱私。
“時間不早了。”步清倬起身,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欲推門離開,“你先在此好好養傷,有什麼事可以吩咐外面的人幫你去做。”
說罷,擡腳離去。
嘉蘭一怔,“哎……”
步清倬停下腳步,回身看她:“怎麼了?”
“你……不是說有事要問我嗎?”
步清倬淡然一笑,道:“不急於這一時。”
嘉蘭愣住,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不由得皺起眉頭,不急於這一時?這麼說來,他根本沒打算輕易放她走!
雖然江湖中都傳聞瀾玥閣主步清倬喜怒無常、情緒多變,而之前自己所接觸的他確實是那樣,可是今天晚上這般親近地相處了一番,她倒是沒感覺到他的盛氣凌人和古怪脾氣。
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實在沒有想到,步清倬爲替她端茶送水,包紮上藥。
她唯一清晰感覺到的,只有他的淡漠,或者說是冷漠,冷冰冰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無論好壞。
想起初見時他殘冷得不帶感情的眼神,再想想今天他古怪異樣的舉動,嘉蘭忍不住狠狠皺起眉頭。
屋外不遠處,隱在黑暗中的步清倬將嘉蘭的一衆神情變幻盡收眼底,這會兒不由得面露疑色,瞥了一眼身後的人,道:“查一下這個嘉蘭的底。”
“閣主這是……”夜立有些不明白,詫異地看了嘉蘭一眼,“這個嘉蘭姑娘是止息公子的人。”
步清倬轉過身大步走開,邊走邊道:“這個我知道,我說的是,她的身世。”他說着頓了頓,似是沉思,“這個嘉蘭姑娘來歷怕是非比尋常。”
夜立點點頭,道:“屬下記下了。重鸞那邊,閣主有何打算?”
步清倬沉聲道:“經九公子這一鬧,想來這段時間之內不會再有人敢動重鸞的心思,既是如此,就要加緊尋找飛鳳和傾月的下落。”
提及這兩人,夜立的臉色稍稍一沉,俊冷的面上閃過一絲異樣,“她們都是閣主一手栽培出來的,閣主應該明白,除非她們自己願意現身,否則瀾玥閣傾盡全力也未必能找到她們,怪只怪閣主把她們教的太優秀,如今,她們把當初所學到的伎倆,全都用來對付我們自己人了。”
“呵!”一聲輕笑,步清倬擡眼四下裡望去,語氣清淡道:“吩咐下去,在豐鎮和陶城附近加派人手搜索,依她們倆的脾氣,陶城出了這麼大的事,聚了這麼多的人,她們不可能不聞不問。至少,飛鳳是不可能錯過這樣一場好戲的。”
夜立連連點頭道:“屬下明白了。”
說罷正要轉身離去,突然只聽步清倬輕聲喊道:“夜立。”
夜立一怔,“閣主……”
“逝者已矣,你無須一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飛鳳就是飛鳳,不要把她與她父親混爲一談,救你的人是她父親,可是生活在你面前的是飛鳳。”
聞言,夜立愣了愣,緩緩低下頭去,沒有出聲。
也許這些年來,當真是他錯了,他原以爲他對飛鳳好,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便能報答當年她父親的救命之恩,卻萬萬沒想到,會引來今日的孽緣。
“呵,你也不小了。”步清倬突然輕笑一聲,似調侃道:“該成家了。”
夜立頓然怔在原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