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皆是喬裝打扮的瀾玥閣弟子,他們在人羣中來回穿梭,神色謹慎,顯然是在找人。
重鸞一眼便將他們認出,可他們卻沒有認出重鸞。
沒人會想到,昔日瀾玥閣的大小姐、嬌生慣養的沈重鸞,如今不僅扮成了男兒裝扮,還把自己折騰成一個渾身薰臭的叫花子。
她就在他們的腳邊,可是他們卻看不到她。
落水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瀾玥閣那麼多弟子齊齊出動,不出三日便將這裡翻了個底朝天,遍尋重鸞不得之後,他們便匆匆離開。
算着日子,今日便是沈峘的頭七。
落澗峰上卻傳來一個震驚全江湖的消息:年方十六的步清倬繼承恩師沈峘遺命,成爲瀾玥閣新一任閣主。
對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江湖上傳聞不一,頗有些混亂,七天前落澗峰上的動亂,不僅僅是瀾玥閣自家的事,更是整個武林的事。
自從二十年前沈峘創下瀾玥閣之後,不過三年時間,便收盡當時江湖中的各大高手,而沈峘更是三招拿下當時的武林盟主,他的一手梅若心法,讓所有人都爲之震撼。
莫說同輩,便是很多江湖中的老前輩亦抵不住這出神入化的梅若心法。
沈峘年紀輕輕便以武功卓絕天下而獨步武林,當時很多人都在擔憂他會因此而心生狂傲,好在沈峘爲人謙謹,以德服人,瀾玥閣在他的帶領下倒是沒有出過什麼亂子,漸漸的,武林盟主如同虛設,到了後來竟是湮沒了,而瀾玥閣則成爲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閣,江湖中唯瀾玥閣馬首是瞻。
雖然沈峘年輕有爲,欲嫁他爲妻的女子亦不在少數,他卻係數拒絕,直到三十多歲方纔娶了一個不知名的女子爲妻,並從不讓妻子拋頭露面,甚至是瀾玥閣的弟子都很少見到她。
而沈峘的唯一弟子步清倬,與沈峘倒是頗爲相似,他自幼得沈峘親自傳授武功,加之他自己天資聰穎,很快便學有所成,十四歲那年劍挑瀾玥閣三大樓主,十五成名,深得沈峘喜愛和器重。
沈峘只有沈重鸞一個女兒,重鸞一歲左右,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之後,沈峘便斷了再娶之心,一心撫養女兒和愛徒。大家心中皆明瞭,雖然沈峘沒有明說,可是日後這瀾玥閣閣主的位置怕是非步清倬莫屬,否則他也不會將自己唯一的女兒交予步清倬貼身照顧。
只是,誰也沒想到,瀾玥閣竟會出了這樣的亂子。
憑着瀾玥閣在江湖中的分量,自然是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能力,是以,瀾玥閣這一亂,江湖武林同道的心難免會跟着一起亂了。
雖然瀾玥閣放出的消息是,前任閣主沈峘身中劇毒,痛苦不堪,無奈之下,下令讓自己的愛徒步清倬殺了他,而後傳閣主之位於步清倬。
然衆人心下皆明瞭,是“受命殺師”還是爲了“殺師奪位”,只有自己知道。
當日在落澗峰上,梁木的喊聲很多人都聽到了,之所以沒有鬧開,怪只怪步清倬的能耐太大。
他能在翻手間取沈峘性命,亦能在覆掌間收瀾玥閣衆人之心,平江湖紛亂……不管怎樣,瀾玥閣原本對沈峘忠心不二的三大樓主,在事發之後衆口一詞,誓死追隨新閣主步清倬,若有違抗,殺無赦。
如此一來,瀾玥閣其他的弟子以及其麾下的三樓十二莊,自然都是無話可說,紛紛投誠。
不過七日時間,這個十六歲少年,便顛覆了武林第一閣,成爲新任閣主。
那一日,並非沒有人前往落澗峰當面質問他,只是那些人係數沒能活着走下落澗
峰。
且不說步清倬武功之高絕不在沈峘之下,便是那一套沈峘親授的梅若心法就無人能及,其後曾有人猜測,沈峘一身四十年的功力只怕都傳授給了步清倬。
如此一來,江湖中便無人敢凡他,唯瀾玥閣之命是從。
再也無人提及步清倬殺師叛逆一事,即便心中明白,大家也寧願選擇將此事爛在肚子裡,而不說出口。
便也是在沈峘頭七那日,落澗峰上傳出被人攜着逃離的沈重鸞歸來一事,據說,當時步清倬念其是沈峘孤女,且與自己青梅竹馬,便有心留她於身側,好生照顧,卻不想沈重鸞卻不念恩情,直言步清倬是故意殺死沈峘,要爲沈峘報仇,並以利刃刺傷步清倬,而後逃離落澗峰。
一個月之後,瀾玥閣對沈重鸞發出了追殺令,道是不管何人抓住了沈重鸞,並交到瀾玥閣,都能得到步閣主的重賞。
爲討好瀾玥閣和步清倬,一時間江湖羣雄奮起,到處追殺沈重鸞,而昔日瀾玥閣閣主之女、高高在上的瀾玥閣大小姐,便成了過街老鼠……
“這麼多年,難道,你從來沒有做過噩夢嗎?”重鸞緊緊閉着眼睛,任由他攜着自己一路躍去。
回憶一點一點浮上腦海,若是在九年前,她早已對他破口大罵,即便明知自己打不過他,也要拼上性命殺他。
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沈重鸞。
“噩夢麼?”步清倬勾起嘴角,似是輕笑,卻又輕得不着痕跡。他垂首看了重鸞一眼,看着她閉着眼睛依偎在他的懷裡,那模樣竟是那般熟悉……
“你說,我應該做什麼樣的噩夢?”
重鸞毫不猶豫,神色亦不變,淡淡道:“你死。”
步清倬冷笑道:“你就這麼希望我死?”
“是。”
似是感覺到自己的腳尖觸地了,她緩緩睜開眼睛,向四下裡望去,竟不知何時天色已經全部暗了下去,四下裡一片漆黑,只隱隱看到不遠處的城裡火光明亮。
“爲什麼不問,這裡是哪裡?”
重鸞不由挑眉,笑得隨意,“不管是哪裡,都有你在,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是死,也有步閣主做墊背,又有什麼不好的?”
黑暗中,步清倬微微蹙了蹙眉,他知重鸞恨他,卻不知她能這麼坦然地將自己的恨意在他面前展露無遺,而且是一個一擡手就能取她性命之人。
“你什麼時候能學會,收斂一下自己的情緒?”
重鸞斜視他一眼,問道:“爲何要收斂?恨就是恨,有何必要壓抑着心中的恨,對仇人強顏歡笑?”
她說着頓了頓,脣角浮上一抹妖冶笑意,她以爲步清倬看不到,卻不知他早已看的清清楚楚。
眸色一沉,步清倬心下狠狠一凜,他握拳,走到重鸞身後,嗓音冷冽道:“如此說來,對於一個這麼恨我的人,我該殺你。可是爲什麼,每次見到你這麼痛苦地活着,我又不想殺你了?”
重鸞輕俏地側開身,淡淡道:“你早就說過了,你想要折磨我,看我生不如死。”
“所以,我不殺你,而是應該折磨你纔是,對嗎?”重鸞後腿一步,他便上前一步,將重鸞逼到一顆大樹下。
重鸞後背抵着樹幹,擡眼定定地瞪着步清倬,儘管心底有一絲慌亂,面上卻平靜如水。
“我不喜歡與你走得太近,畢竟有朝一日,我是要取你性命的。”
“可以。”步清倬笑得詭譎而冷魅,湊上前貼近她道:“還記不記得那日在止息樓我與你
說過的話?若是你真的那麼想要殺我,爲師父報仇,完全有別的選擇……”
“住口!”
由始自終,重鸞對他都是漠然待之,卻在他提及沈峘的時候,頓然變了臉色,“作爲一個叛徒,你不配提起我父親,而在你動手殺他的時候,他也不再是你的師父。”
說着她冷冷一笑,“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後悔,當年沒有狠下殺手殺了我?”
步清倬微微蹙眉,她又道:“父親頭七那日,其實你明明有機會殺了我,而後再假裝成我是流落在外被人殺害,是你將我的屍體帶回瀾玥閣的,這樣,不但省了你很多事,還能爲你博得美名,你爲何沒有這麼做呢?僅僅是爲了讓我活着,然後一點一點折磨我嗎?”
“不。”步清倬斷然搖了搖頭,黑暗中傳來他低沉的笑聲,繼而一隻手搭上重鸞的肩。
步清倬用他那帶着一絲蠱惑的嗓音繼續道:“打小我便看出,你沈重鸞不是個短命之人,亦非池中之物,來日你是要如你名字一般,飛上枝頭,重生爲鳳的。而我,便是要看一看,你能不能做到,又是如何做到的。”
重鸞心下暗驚,面上卻故作鎮定,輕呵一聲道:“好個無恥的喜好。”
“你說是,那便是吧。不過,你倒確實沒有讓我失望。”步清倬說着輕嘆一聲,向重鸞又靠近了些。
重鸞已無退路,卻又不想與他靠得太近,便把頭扭向一邊,卻無意中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兒,不由得一怔,下意識脫口道:“你還是那麼喜歡君子蘭香?”
步清倬似乎也沒有料到,“你還記得?”
重鸞便冷笑道:“不記得了,這香味兒不適合你。”
“哪兒不適合?”
“名字。”
步清倬終於忍不住嗤笑出聲。
在外人、在所有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步閣主,是多少人望塵莫及的高人,然而,每每在她面前,他都會變得像個孩子一樣,固執、任性、頑劣。
聽着那熟悉的笑聲,重鸞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陣隱隱作痛。
若是可以,她也想能再像從前那樣,與他一起開懷大笑,肆無忌憚。
只可惜,她不能。
“你想要我?”
她突然輕輕開口問道,教步清倬的笑聲瞬間收住,消失無蹤。他低下頭,緊盯着眼前的人,壓低嗓音問道:“你說什麼?”
“你想要我?”
依舊是那麼隨意清淡的語氣,卻聽得步清倬的心狠狠一顫。
四周沉寂了下去,靜靜地聽不到一絲聲音,只有彼此的氣息聲在耳邊輕輕飄過……
驀地,步清倬轉過身去,冷笑道:“沈重鸞,你竟是這樣的人。”
“沒錯,我是。”她上前,走到她面前,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只要是能殺你,我可以做任何事,做任何人,上天入地、成仙成魔……”
這張面容就近在眼前,步清倬下意識地握緊拳,閉口不言。
重鸞笑得越發歡快,她踮起腳,一點一點靠近步清倬,趁他分神之時,突然在他的頸間咬了一口。
步清倬吃痛,剛剛擡起的手未及觸及她的身邊,便又頓然停下。
這個時候,他不能碰她,否則,他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
感覺到步清倬渾身輕輕一顫,重鸞挑眉一笑,貼近他耳邊輕聲道:“步清倬,你記住了,是我沈重鸞命不該絕,所以我回來向你尋仇了,也所以,你一天不殺我,我就一天會想着怎麼殺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