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一月天,天氣驟寒。
飄雪多日終散去,難得有個好天,院子裡一片嘈嘈,滿院子嬉笑之聲,紅裙綠衣隨風而動亂人眼。
飛鳳着了件紅色的裘袍,不急不忙地走到正倚欄發呆的那人身邊,輕聲道:“這幾日那位公子沒有再點你過府撫琴?”
重鸞微微一驚,側身嗔了飛鳳一記白眼,“你這丫頭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就像彩蓮養得那隻貓一樣。”
“咯咯……”飛鳳不理會她的白眼,拉着她的手道:“難得今日你清閒,倒是快點跟我說說,那位公子是個怎樣的人。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好男人嗎?娶親了沒?家財如何?品貌如何?他有沒有說要爲你贖身?你們……”飛鳳頓了頓,一臉曖昧調笑地斜眼看着重鸞,“關係有多親密?”
看着她滿臉等看好戲的神情,重鸞擡手狠狠掐了她一把,“你呀,整天這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我不過是過府撫琴而已。”
飛鳳不由得瞪了瞪眼,“難道,他就沒有別的表示?”
重鸞搖搖頭道:“他事務繁忙,極少碰面。偶爾見面,也不會待太久,寥寥數言而已。”
飛鳳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莫不是嫌棄咱們的身份?”
重鸞搖頭不語。
飛鳳撇撇嘴,“那他該不會……是因爲家有惡妻,不敢偷腥吧?”
重鸞又搖搖頭,道:“不像。”而後又轉向飛鳳道:“怎麼,馮媽沒有告訴你他是誰?”
“沒啊。”飛鳳眨了眨眼睛,“馮媽只說那晚你遇到危險,有位公子救了你,後來就對你的事隻字不提。”
重鸞太息一聲,道:“是九華。”
“九公子?”飛鳳頓然一驚。
不等重鸞說話,樓下突然一陣鬧嘈嘈,循聲望去,只見方纔還在坐着閒聊或是忙着手中女紅的姑娘一窩蜂地向着前院的閣樓跑去,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什麼事這麼吵?”重鸞微微蹙眉。
飛鳳一臉笑意,眼眸水亮,道:“你這幾日閉不見客,當然不知道今日閣主入城,下榻萬和樓。”
“閣主?”重鸞皺了皺清眉,“你是說步清倬?”
飛鳳連連點頭道:“自然是了,除了他,這江湖中還有誰稱得起這‘閣主’二字?”
“呵!”
聽得重鸞一聲冷笑,飛鳳回過身,只見重鸞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冰眸雪亮,雖看着遠處,目光卻略顯沉冷,輕輕唸叨:“閣主……”
“你也想去見一見?”飛鳳用手肘輕輕碰了碰重鸞,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考究地看着重鸞:“提到閣主,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幾年閣主一直在找上一任沈閣主的女兒沈重鸞,不會就是你吧?”
“呵!”聞言,重鸞輕輕一笑,挑眉道:“沒錯,就是我。”
飛鳳不由撇了撇嘴,“騙誰呢?你若真是沈重鸞,哪還能這麼安然無恙地待在嵐音樓,好吃好喝供着?”
重鸞從木欄上躍下,理了理衣服,笑眯眯道:“這個,恐怕你要去問他。”說罷擡腳朝着西廂房走去。
飛鳳一把拉住她,“你不去看看?”
“看什麼?”
“看閣主呀。”飛鳳抖抖眉,“你是不知,這十來年裡閣主鮮少踏出落澗峰,更別說入城。此番他進城,定是有很大很重要的事情……哎,重鸞……”
“你去吧,我有點累了。”重鸞說着打了個哈欠,對着飛鳳連連擺了擺手,“
晚上我還有事,趁着現在安靜,補個覺。”
飛鳳撅嘴問道:“什麼事兒?難不成有人已經將你今天晚上定下了?”
重鸞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笑意,“九公子。”
戌時一刻,天色已經完全黯淡,四下裡燈火通明,街上的叫嚷聲、吆喝聲不斷,街兩旁的酒樓茶館裡也是嘈雜一片。
獨獨城南的止息樓內一派安寧靜謐,今晚的止息樓有客,雖只三位,卻足以讓止息樓閉門謝客。
進門穿過前廳,繞過一段迂迴小廊,遠遠地便可見正廳內外一片通亮,廳內所擺設的器具無一不是上品,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此間主人的高雅品位與氣度。
而越是如此,九華眸底探究之色便越發濃重……
左手邊北座的男子約有二十之齡,身着墨色錦袍,面容俊美,動作始終清幽雅緻,讓人提不起絲毫對他的厭惡,只覺這樣的人如世外天人,不食人間煙火。
九華認得此人,正是清玉公子段幹彰,問月山莊的少莊主。
而右手邊南座……
九華神色不動如山,眼底有一絲沉冷精光一閃而過。
那個男人端坐不動,神色冷如凌冽寒風,一襲梅色長衫,與他手邊放着那份淡紅色的請帖相映襯,更顯清冷。那請帖與九華的那份相同,如宜文所料,步清倬此次入城,確是爲了赴宴。
奉茶的小姑娘似是怵他,小心翼翼沏完茶之後,連忙快步走到他身後一丈遠處,悄悄鬆了氣。
見狀,九華嘴角掠過一絲似若無痕的淡笑,目光落在自己右後方的屏風上,儘管看不見全身,可他知道那後面坐着一個人,一個在場的男人都會在意的美人。
端起杯盞送到嘴邊微微呷了一口,他側身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刻會意,走上前道:“公子有何吩咐?”
九華目光落在屏風上,淡淡道:“那位姑娘畏寒,勞煩記得給她換熱茶。”
小姑娘瞭然一笑,點點頭道:“奴婢記下了,公子放心便是。”
她剛一退下走向屏風,門外便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名身着紅黃裙衫的女子緩步入內,三人雖都是處變不驚之人,但對於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還是多了一分好奇,不由得向她看去,目光考究。
這女子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舉手投足之間卻不見絲毫扭捏造作,落落大方,氣勢斐然,煙眉如黛,面若桃花,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看她走向空落的東座,三人眸底都閃過一絲瞭然,只怕此人便是給他們下帖子之人,今晚的東家。
卻不想,她在東座座位旁站定之後並未落座,而是示意身旁的小丫頭將手中的木盒放到桌案上,這纔回身向三人看去,欠身行禮。
“江湖四公子,今天一晚上便得見三位,實是奴家之幸。”她緩緩開口,語氣清淡,嗓音清脆,鏗然而不失溫柔。說着微微揚手,立刻有人上前給三人斟酒,一時間廳內酒香四溢。
段幹彰擡眼定定看着她,見她嘴角始終噙着一抹淺笑,不由問道:“敢問姑娘是誰?今晚在此設宴,又是爲何?”
那女子垂首輕笑道:“清玉公子誤會了,今晚這宴非奴家所設,奴家是這止息樓的管事嘉蘭,也是受人之託,前來招待三位。”
“嘉蘭……”段幹彰低聲唸叨了幾遍,又道:“醫書有記載,嘉蘭花瓣呈波狀,紅黃兩色,平喘鎮痛,性溫味苦……”突然他聲音一頓,驀地擡頭,眼神瞬間變得犀利,看着嘉蘭冷冷道
:“劇毒。”
問其所言,嘉蘭不由得微微一愣,繼而笑道:“清玉公子說笑了,人與草藥豈會相同?”
段幹彰微微挑起嘴角,道:“相不相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煩請姑娘告知今晚設宴之人是誰,目的何在?”
嘉蘭搖搖頭,輕聲道:“公子問的這些,奴家皆不知曉,奴家也只是拿錢辦事,答應好生招待諸位。”她說着擡手輕輕擊掌,隨後便有幾名身着五彩衣衫、美豔動人的女子應聲而出,緩步走過三人面前,擺上美味菜餚,而後走到中間的空地上,翩然起舞。
一名緋衣女子在嘉蘭身旁落座,輕撥琴絃,琴音嫋嫋,如一曲清泉飛瀉。
“美味美酒美人,那人囑託奴家所做之事便是這些,三位弗如權當是今晚有人出錢爲三位備了一席酒宴,好好享受便是。”嘉蘭聲音如鈴,平緩輕柔,很是好聽。她說着向三人又欠身致意,道:“若有讓三位感覺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聽她這麼說,方纔對她頗有敵意的段幹彰不由得垂首,捏緊面前的杯盞,卻是一口酒水都沒有嚥下。
見之,九華垂眸微微搖頭,不出聲,淡淡瞥了一眼始終不動聲色的步清倬,直到此時他方纔微微擡眼睨了那撫琴的女子一眼,那女子原本嘴角含笑,正認真撫琴,無意間撞上步清倬的目光,沒由來的一驚,手下一慌,險些錯了音。
步清倬卻似不察,定定看了片刻,終於緩緩開口道:“《南風》此曲,五絃之琴更佳。”
明明是平緩淡然的語氣,撫琴女子卻被嚇得渾身一震,手下一個力道不穩,只聽“噌”的一聲黯啞之音,一根琴絃已斷。
“閣主饒命!”那女子連忙跪地,嬌豔的面上滿是驚慌,身上微微顫抖。
因着琴音斷了,起舞女子紛紛亂了腳步,停了下來,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慌張地看着嘉蘭,等她拿主意。嘉蘭也是沒有料到會有這一變,忙欠身行禮道:“粗鄙之人不曾見過這般場面,慌了手腳,攪了各位雅興,望閣主莫怪。”
廳內一片沉寂,段幹彰擡起頭有些詫異地看着步清倬,一是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會對琴曲之樂有所瞭解,二是更沒想到他會直面指出。想那撫琴的女子着實是冤,換做任何人,被天下第一閣的閣主這麼一說,都會嚇得手足無措。
九華將一切盡收眼底,雖不出聲,心裡卻隱隱猜到了些什麼,他微微側身,瞥了一眼那屏風,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這位姑娘既是傷了手斷了琴,便先去處理好傷口,由小女子來替她撫琴,如何?畢竟是要靠這一雙手活命,若是廢了,豈不可惜?”澹澹清越的嗓音從屏風後面傳來,在場衆人齊齊一驚,方纔幾乎所有人都將她忽略了,卻沒想到她這一開口,那獨特的嗓音就讓人感覺到一陣涼意。
嘉蘭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屏風,想起之前通報的丫頭確曾提過有位姑娘隨九華一道而來,不由得又將目光移向九華。
九華神色不動,眼底卻是默許之意。
見狀,嘉蘭稍稍放了心。再看步清倬,許是因爲方纔說話的姑娘是九華的人,他並沒有反對之意,向屏風看了一眼道:“有勞姑娘。”
嘉蘭鬆了一口氣,眼神暗示身邊的丫頭把撫琴的女子送下去,又對屏風道:“真是萬分感謝姑娘,奴家這便讓人重新取琴來……”
“不必,我這裡有琴。”
話音落,琴音起,一曲《南風》竟直接從方纔斷掉的地方續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