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中秋團圓是個好天,圓月當空,流光皎潔。
步清倬負手而立,微微擡頭仰望着空中那一輪明月,眸色清淡淒涼,一如月光朦朧,捉摸不透。
“她走了?”許久,他輕輕開口,語氣之中竟然夾帶着一絲落寞。
身後的人微微一愣,點點頭道:“走了。”
隔了片刻,那人壯了壯膽子,試探性問道:“閣主……爲什麼不留下她?閣主若是想留下她,她絕對出不了瀾月閣。”
步清倬輕呵一聲,淡笑道:“我留她何用?這裡是瀾月閣,是她的家,她來去自由理所應當,沒有人能攔得住,更沒人有資格攔她。”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過身過來,神色微冷地看着那人,“現在是,以後也是。我希望你和其他人都能明白這一點,不管我在,還是不在。”
在,還是不在?
那人一聽,頓然嚇得怔住,呆呆地看着步清倬,“閣主,你……”
步清倬收斂了漠然神色,又轉過身去,淡淡道:“我隨口一說,但是你們要明白這一點。”
“是……”那人說着點了點頭。
見步清倬許久不再出聲,那人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正要離開,突然聽到步清倬又問道:“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那人一驚,變了臉色,連忙擺手道:“怎麼會?閣主……深明大義,懲奸除惡,江湖中人誰人不說閣主是個爲民除害的君子……”
“呵!”話未說完,步清倬就微微搖頭一笑,背對着他擺擺手,“罷了,你下去吧。”
“唉。”那人小聲應道:“閣主若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先下去了。”
走了兩步,他又停下腳步,回過身去看了步清倬一眼,他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站着,仰頭看着虛無縹緲的夜空。月光灑落在他身上,透出森涼的寒意。
他不是個學識淵博之人,也不是個舞文弄墨之輩,然此時此刻看到這樣的步清倬,心中竟不由得升起一絲悲涼。
十年了,這十年間他究竟爲瀾月閣、爲這個江湖做過些什麼,已經無從細數。然不可否認的是,步清倬固然心狠手辣、手段凌厲,殺了不少人,可是又有誰能說他殺的那些不是該殺之人?
瀾月閣在他的帶領下,已經日漸強大,如今的瀾月閣早已與十年前的瀾月閣大不相同,僅憑着多日前那千人攻門,最後慘敗而逃便能看出,而那一次,他甚至都沒有出面,僅僅是兩盞茶的功夫,便解決一切。
他是沈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個當之無愧的閣主。
縱然有人抓住沈重鸞的事,對他大肆詆譭、污衊,他卻置若罔聞,而細細想來,他若是真的想要殺沈重鸞,何時用得了這麼多人,這麼長時間?也許,十天、甚至十個時辰便足矣。
十年,不過是他給她的歷練,給自己的折磨。
“閣主……”那人突然喉間一陣哽咽,回過身來對着步清倬恭恭敬敬行了禮,“不管別人怎麼看,在小的心中,你永遠都是瀾月閣的步清倬,無人能替代,你爲瀾月閣、爲這個江湖做過的事
,總有一天有人會明白。古人云: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閣主,你是兩樣全佔了,纔會有今天這境況。若是閣主能再狠心一點、惡毒一點,也許,你現在已經不是站在這裡了。”
步清倬微微愕然,回過身來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那我站在哪裡?”
那人笑了笑道:“高處不勝寒,閣主還是就站在這裡吧。這樣的閣主,正是大家最敬畏、也最信服的。”
步清倬心底沒由來的輕輕一顫,看着那人半晌,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
許久,他再度轉過身去,執起一盞酒壺,仰頭飲下……
他不留她,任她來去。
看似他篤定她會歸來,可是沒人知道,其實他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對待任何人、任何事,他都可以把事情做到最有把握的地步,唯獨是對她,他做不到。
奔行中的重鸞突然心中一陣劇痛,痛得她微微俯下身來,將身子貼着馬背,好大一會兒這疼痛才消失。
她知道,有一個人便是很重的心痛症,只可惜這個人已經如慧明大師所言,早已病入膏肓。
慧明大師等了三個有緣人,一個是段幹彰,一個是她,另一個則是他沒有說出口的步清倬。
他不說,重鸞便不問。儘管明知他並非是忘記了,可是她卻寧願跟着他一起裝癡作傻。
到了藥谷外面,她喚馬停下,翻身下馬,沿着藥谷的四周緩緩走着,並不急着入內。
想起小時候,很多次她都想偷偷溜進去看看,可是每次都被沈峘或是步清倬給抓了回來。
瀾月閣的人對藥谷裡的那個人畢恭畢敬,可是藥谷裡的那人卻對瀾月閣愛理不理,這一點一直都讓她很惱火。而共處在落澗峰,儘管藥谷對瀾月閣不聞不問、從不把瀾月閣放在眼中,可是沈峘對他卻沒有絲毫怨言,反倒處處維護藥谷。
即便是到了現在,她依舊想不明白,白鶴離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爲何對沈峘有如此之深的怨恨?
一手牽馬,一手抱琴,緩緩走了許久,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藥谷的入口處,難得的是今日這入口竟是大開。
嘉蘭端着一隻盤子走在前面,邊走邊喊着:“來啦……”
陣陣糉香撲鼻而來,嘉蘭前腳幽雅難尋地走了過來,蘇木後腳就一邊叫喊着一邊奔跑着走上前來,把手裡的東西仍在桌子上,而後兩手緊抓着耳朵哼哼。
“有那麼誇張嗎?”嘉蘭極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蘇木瞪眼道:“你剛出鍋的東西,你用盤子我用手,你說至不至於?”
聞言,嘉蘭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九華和華瑍將一切盡收眼底,忍不住無奈搖頭一笑,九華道:“這藥谷裡還真是片刻都不安生。”
華瑍道:“我就怕太安生了,近來越來越不喜歡安靜,總覺得那安靜就像死寂一樣,沒有生機。我希望以後的藥谷能一直都這麼熱鬧、歡騰。”
嘉蘭賊賊一笑道:“那有何難?等孩子一出生……”
話未說完,她突然擡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看了看九華,
又看了看華瑍,而後沉沉低下頭,轉身走開。
“孩子?”九華饒有興致地看着華瑍,而後又仰頭將四下裡打量了一圈,“這藥谷之中莫不是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
華瑍已無心隱瞞,輕聲道:“隨我來。”
九華不多言,隨着他一路走向一座院子,而後在院子外面停下腳步,透過大開的院門看進去,院子裡的石桌旁坐着一個素衣女子,月光下看去,清晰可見那是飛鳳,只是她比之往常似乎豐腴了些。
“已經三個多月了。”華瑍淡淡說着,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九華不由得微微挑眉一笑,“飛鳳是個好姑娘。”
華瑍淺笑着應聲,並未作聲。
九華看了這座院子,又看了看飛鳳和華瑍的神色,隱約猜到了什麼,輕輕拍了拍華瑍的肩,而後擡腳緩步入內。
聽到腳步聲,飛鳳頭也沒擡,冷聲道:“你不必天天來看我,我不會死,也不會走,更走不掉。”
九華道:“你若想走,我可以帶你走。”
飛鳳驟然一愣,回身看了看來人,見是九華,她赧然地皺了皺眉,又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九華在她對面坐下,淺笑道:“這是喜事,是好事,是多人羨慕不已、卻求不來的,你看起來卻並不高興。你是不喜歡這個孩子,還是不喜歡孩子的父親?”
飛鳳愕然地瞪了瞪眼,沒想到九華會這麼直接,愣愣地看了看他,“跟這些沒關係……”
“那就是說,你並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或是孩子的父親,問題是在你自己身上?”
擡頭迎上九華直接凌厲的目光,飛鳳有些心虛,低下頭道:“這個重要嗎?”
“當然重要。這件事關乎你的一生,也關乎我大哥的一生,不問清楚,你們怎麼過下半輩子,怎麼養這個孩子?”九華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故作嘆息道:“如果,你有別的想法,你心裡有別的男人,我可以幫你。”
飛鳳皺了皺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麼幫?”
“打掉這個孩子,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再回來,永遠不要再見我大哥,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從此你們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毫無瓜葛。”
聞言,飛鳳臉色一驚,眼中閃過慌張之意,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自己的肚子,連連搖了搖頭,斷然道:“不行!”
九華似乎很滿意她這樣的反應,挑眉微微一笑,轉瞬便又恢復冷漠,“你若是喜歡孩子,想把孩子留下也可以,這是你的自由。你方纔說,你走不掉,你是不是很想離開這裡?”
“我……”飛鳳猶豫了一下,擡眼看了看四下。
九華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她身邊,向她伸出手,嘆息一聲道:“既然你在這過得不快樂,既然你在這裡如同待在牢籠裡。既然你那麼不想見到這裡的人,那麼想要離開這裡,我便給你一個機會。跟我走,我待你離開!”
飛鳳擡頭,看着九華堅定而鼓勵的眼神,她終究猶豫了,良久,她緩緩擡起手向九華的手伸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