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便豁然驚覺,在他說完這一句話之後,他變永遠地、徹底地失去了她。
他在重鸞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以及深深刺入他心中的悲慟。
他看到她緊緊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出聲,眼淚卻有如斷線的珠子,不停地落下,一滴一滴都如滾燙熱水,滴在他的心上,灼痛他的心。
原本,她心中還存有一絲希冀,在看到眼前這一幕,她還在想,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或者是巧合。
然而當他親自開口說出那些話,她頓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只是那笑聲太過悽切、悲涼,讓人聞之心痛。
九歲稚齡,本該是嬉鬧玩耍、受盡寵愛之時,而她卻要親眼看着她最愛的兩個人相搏相殺,而最終,殺死她父親的那個人,是她最信任、也最能讓她安心的那個人。
“樑叔,帶我走……”她終於微微張口,發出一聲低吟,帶着哽咽和咬牙切齒的決絕。
抱着她的那個男人先是一怔,繼而用力點點頭道:“小姐放心,屬下絕不會容這個逆賊傷你一分一毫!”
言罷,他突然回身一刀揮出,趁着步清倬愣神的瞬間,攜着重鸞躍出門去。
她投向步清倬最後的那一眼,帶着太過深濃的恨意,恨到步清倬驟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裡。
然也因此,她沒有看到,她和樑叔離開之後,步清倬突然俯下身去,伸手撫上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錐心刺骨的痛從心底傳來,像是有人用利刃在心上一刀一刀划着,痛得他幾乎站不直身。
“倬兒……”身後傳來微弱的喊聲。
步清倬驟然回身,幾乎是撲倒在沈峘的身邊,將他扶起,手掌探上他的後心,正要運氣,卻被沈峘一把抓住。
“不必……”他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一枚令牌交到步清倬手中,“記住……答應我的事……”
“閣主!”
三聲厲喝,隨後三道人影閃入門內,卻正是三位樓主,一見眼前情形頓然怔住,突然其中一人指着步清倬怒喝道:“好啊,原來此事是真的,你竟然殺師!”
說罷,正要一掌劈過來。
卻被沈峘擡手製止,他向三人招了招手,示意三人靠近,而後與三人耳語了幾句,三人的臉色驟變。
“閣主,這……”
“記住……”他朝幾人勉強一笑,吃力擡起的手,終究還是沉沉垂了下去。
“師父!”
“閣主!”
被樑叔攜着一路向落澗峰山下逃去的重鸞,似乎聽到了這一聲呼喊,一直張開的手頓然抓住樑叔的衣服。
樑叔只當她是害怕,不由得加快的腳步,一邊揮刀擋開攔路的人,一邊喊着“步清倬殺師叛門”,聞言,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愕然地看着樑叔和她肩上的重鸞。
“保護好小姐,殺了逆賊!”
聽樑叔這一喊,不少瀾玥閣的弟子面露怒色,轉身欲要殺向梅閣。
突然只見人羣中一人站出,冷聲喝道:“梁木,你擄走重鸞小姐不說,竟還在此造謠!”
衆
人循聲望去,只見說話那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一襲素色長袍,眉目疏朗,身上絲毫不見少年稚氣,眉宇間英氣逼人。
卻正是前不久剛剛接手萬和樓樓主之位的夜立。
說話之間,他已經大手一揮,將梁木一行人攔住,團團圍在中間。
重鸞睜大眼睛看着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人當真是她的夜叔叔?
雖然他接任萬和樓樓主,年紀卻是不大,每每重鸞故意調侃他,喊他一聲“夜叔叔”,他都要皺眉,隨後便又淡淡一笑,道:“叫夜大哥不好嗎?”
“不好!”重鸞使勁地搖了搖頭……
她的倬哥哥、以及她的夜叔叔……他們一個個,本該是她最信任、最能依靠的人……
她想開口,想大喊,梁木沒有殺人,殺人兇手是步清倬,是步清倬這個叛徒!
然而卻不知爲何,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聲音來,只能記得眼淚直掉,眼睜睜地看着夜立揮手,看着瀾玥閣的弟子一擁而上,圍殺梁木和他一起保護着她的人!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說不出話來,爲什麼喉嚨會越來越痛,像是有火在燒?
她擡起頭,衝夜立拼命地搖頭,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樑叔沒有殺人……
他看到她的,夜立看到那雙眼睛滿是淚水,在衝他搖頭,滿是希冀。她已然把他當做是她最後的、唯一的希望。
然,他卻只能讓她失望。
握緊拳頭,他強迫自己轉過頭去,不看她。
那一刻,重鸞的心徹底沉入深淵,絕望無境,她哭不出聲也喊不出聲,只能看着瀾玥閣的弟子自相殘殺,她已然看不到一絲光亮……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疼痛從全身傳來,在腦子裡彙集,眼前不停閃現着是沈峘倒下的樣子,是樑叔倒下的樣子,是步清倬冷笑着持劍一步步逼近的樣子,以及夜立冷酷地轉過身去,故作看不到她、卻揮手命人斬殺樑叔等人的樣子……
“啊……”
她突然雙手抱頭,淒厲地叫出聲。
“醒了!”朦朧中似乎有人在說話。
是誰?是誰在說話?是步清倬?他追來了?
毫不猶豫,揮手一撒,一把五六顆如大拇指甲大小的鋼珠飛了出去,她甚至都沒有看清說話的人是誰,站在哪裡。
耳邊傳來幾聲驚呼和閃躲聲,繼而她的手腕被人一把緊緊抓住。
“公子你沒事兒吧?”
“沒事。有沒有人受傷?”
“好在這丫頭現在氣力不足,使不出勁兒,傷不着人。”
他們不是瀾玥閣的人,這聲音她從未聽過……
“小姑娘,你冷靜點,我們不會傷害你……”
是那個被稱爲“公子”的人的聲音,也是那個抓住她的人。
重鸞的手被他制住,動彈不得,她只能停止掙扎,惶然擡眼瞥了四周一眼。
只有三個人,一個是年約二十的年輕男子,一個是十三四歲的小童,而眼前這個離自己最近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公子,你要小心……”身後的小童忍不住出聲提
醒道。
被稱爲“公子”的少年微微挑眉,道:“無礙。”
說着,他把目光移向重鸞,稍稍猶豫了一下,問道:“餓嗎?”
重鸞手上用力,掙脫他的手掌,低下頭去向後縮了縮,冷冷問道:“你們是誰?”
少年淡淡一笑,回身接過小童遞來的碗送到她面前,“你昏迷了兩天了,先喝點清粥吧。”
他俊美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惡意,亦沒有過分的親暱與靠近,只是與她保持着一臂的距離。
然而,便是如此,讓她豁然想起了步清倬。
那個人,以前也是這麼對她。
可是現在,他卻是她的殺父仇人!
“啪!”三人皆沒有料到她會一甩手摔了手中的碗,粥碗頓時應聲碎了一地,而後在三人的怔諤之中,她一把抓起一塊較大的碎片,指向距離她最近的少年。
“別過來!”一聲厲喝,她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開,全部走開!”
“小姑娘,你別亂動,你身上有傷……”年輕男子看着她手臂上和腿上的傷口又裂開,殷出血來,忍不住出聲提醒。
重鸞早已聽不進他們所說的話,她只知道這世上的人都不可信,全都不可信!
看着她通紅是雙眼和近乎崩潰的深情,少年一擡手阻止了年輕男子和小童上前的舉動,低聲道:“不要攔她。”
小童皺眉道:“可是公子,她那樣離開這裡,活不了幾日的……”
少年眉眼一冷,道:“你若強行留她,只怕她連這一時都活不過去。”
聞言,兩人一愣,站在原地不動。
重鸞小心地挪出門去,見三人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便握緊手中的碎片,忍着痛向前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她什麼都看不到,不記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而後再勉強爬起來,踉蹌前行。
她不能死,決不能死,她要報仇,爲沈峘報仇!
緊緊握拳,碎片扎進肉裡,她卻已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疲憊不堪,又累又餓。
尋了處可以避風的山洞躲起來,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渾身瑟瑟發抖。
除了因爲夜寒,還因爲心中一浪翻滾着一浪的恨意,幾乎就要將她淹沒……
雖不知之前救她的人是誰,但是她隱隱感覺到那些人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否則昨天晚上,那個少年一出手就能將她制住。
也許他們沒有識破她的身份,也許,他們只是個過客。
帳篷裡是空的,他們已經離去,卻留下了大包大包的水糧和衣物。
重鸞心底頓然一怔,她不傻,看得出來,這是他們故意留給她的,然,他們爲何要幫她?
不過眼下並非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天不亡她,必有後福,看來是老天都不願放過那個殺師叛逆的兇手,留她揭穿他的真面目,殺他報仇!
趁着暮色,她找了處淺溪將自己身上的污垢洗了洗,換上了那三人留下的男孩子的衣着,雖然大了些,但是至少能蔽體,能保暖。
隨後,她帶上他們留下的水糧,一把火燒了那頂帳篷,轉身隱匿在夜色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