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到了天色微微亮起之時,仍未停下,而清韻軒內,重鸞與嘉蘭亦是一宿未閤眼,兩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覺就看到外面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雷聲已經止住,風卻越來越大,險些將窗子吹開。
嘉蘭起身,便走過去掩上窗子便道:“這樣大的風,京都着實不多見。”
重鸞淡笑道:“氣候無常,一如人心。”
嘉蘭一聽就知她話中有話,正要折回身,突然聽到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嘉蘭愣了愣,這一大清早的,又是風又是雨的,什麼人這麼早?莫不是,昨天晚上那個叫含霜的丫頭?
這麼想着,她走到門前打開了門,待看到門外的人,她頓然一怔,下意識地回身向重鸞望去。
重鸞看到她怪異的臉色,便起身批了件外衣走過來,看了來人一眼,臉上並無驚訝,將她讓進門來,淡淡道:“叫含霜準備熱水。”
嘉蘭點點頭,出了門。
重鸞倒了杯熱茶遞到青桃手中,而後就着桌案坐下,不吱聲,也不多看她一眼,自顧低頭捧着茶盞品茶。
見她這般態度,青桃的眼淚頓然如決堤之河,洶涌而出,緊緊握住手中的杯盞,低下頭,眼淚就好像外面的傾盆大雨。
“對不起……”
她張口,輕聲呢喃着,嗓音已然沙啞,幾乎說不出話來,渾身不停地顫抖,重鸞卻似沒看見一般,並不答話。
驀地,“撲通”一聲,青桃重重跪在重鸞面前,“姑娘,對不起!”
重鸞豁然起身,一把將她扶起,語氣清淡道:“你無須向我道歉,每個人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緣由,如果現在那位三公子將你收了回去,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對我說這一聲對不起。”
青桃臉色慘白,緊緊咬着嘴脣,滿臉是淚,卻倔強地擡着頭與重鸞對視,“也許姑娘說的是對的,可是現在……現在青桃只有一個想法,便是對不起姑娘,既然對不起姑娘,那便要做我力所能力之事,報答姑娘,償還姑娘的恩情。”
重鸞不由得皺了皺眉,問道:“你想做什麼?”
青桃正要再次下跪,就被重鸞一把攔住,“不必這樣,人這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我非天非地非父母,你今後莫要再行如此重禮。”
青桃重重地點點頭,看着重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請姑娘幫我,我要成爲和姑娘一樣的人!”
聞言,重鸞的臉色頓然沉了下去。
其實,從青桃出現在門外的那一刻,她便已然猜出青桃的決定。
只是,雖然她早已料到會有這種結局,然當事情真正發生之後,重鸞的心底依舊有一絲不忍與憐憫,青桃若走上這一條路,便意味着把自己的一輩子搭進去了。
“你可想好了?”
青桃重重點點頭,“姑娘無須再勸我,我在這雨中淋了一夜,就是要想明白我做錯了什麼,今後又該做些什麼。如今我已是殘軀,不妄求能得一好人家,安心度日,我現在只想盡我之所能,爲我的家人、爲我自己的下半身早作準備。這世上,男人皆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肩膀和銀子。”
她說着擡手拭去眼淚,神色堅定地看着重鸞,“請姑娘,幫我!”
重鸞沒有應聲,轉過身去,微微太息一聲。
嘉蘭領着已經早早起牀的含霜快步走來,身後跟着幾個下人提着熱水。
含霜道:“好在我想到昨晚可能會有不少人淋了雨,這熱水得一大早就準備,不然姑娘這熱水……”
她話音突然一頓,驚訝地看着滿身是水的青桃,“你……青桃你怎麼……”
重鸞朝她擺擺手,淡淡道:“倒好了熱水,你們就下去吧。含霜,兩個時辰之後,請馮媽到我房裡來。”
含霜訥訥地點點頭,有些搞不明白眼前的狀況。
不是說青桃已經跟着那位三公子走了嗎?怎的又回來了?而且,看樣子是要在清韻軒內沐浴,這裡可是花魁娘子所居住的地方吶……
含霜一路念念叨
叨,琢磨許久也沒琢磨透,乾脆不去想了。
她們做下人的,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就好,重鸞姑娘吩咐了,兩個時辰之後,領着馮媽去她房中。
今日風雨不停,又是白天,除了留住的客人,來人寥寥無幾。
馮媽睡到很晚起身,剛一起身就聽含霜來請,說是重鸞姑娘找她,她還當重鸞這是想通了,打算開門迎客了,忙不迭地趕了去。
“哎喲,我說重鸞丫頭,你這麼急着找我,是有什麼事兒?”
重鸞早已收拾妥當,坐在廳裡候着,見她來了,也不急着說事兒,倒了兩杯熱茶,不緊不慢道:“馮媽,我聽說飛鳳這一走,大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馮媽頓然變了臉色,“怎麼,你也要走?”
說到這裡,她已經面色苦苦,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我說你們丫頭,可真的是要把我給折騰死了,這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可偏偏老孃還不能把你們怎麼着……”
馮媽差點要跳腳了,“我說你們兩個白眼狼啊,媽媽我對你們哪裡不好了,你們何苦這麼爲難媽媽我呀?”
重鸞微微一笑,道:“馮媽莫急,我帶你見一個人。”
她說着看了嘉蘭一眼,嘉蘭會意,從裡屋領出一個人來,馮媽一見這人,頓然兩眼放光,只是看了兩眼之後,又覺有些不對,這個美人看着怎麼這麼眼熟?
“青桃!”
重鸞點頭道:“正是青桃。”
“可是……可是你不是應經幫這丫頭贖身了嗎?”
重鸞看了青桃一眼,青桃的眼中已然不見往日的稚氣與羞澀,對着馮媽大方行了禮,定定地看着馮媽,從容道:“馮媽,以前的青桃已經死了,現在的青桃與往日早已不是同一個人,馮媽若是不嫌,還請收下青桃。”
“哎……”眼看着青桃又要行禮,馮媽連忙上前將她扶住,笑道:“哎喲,一家人還說什麼兩家話呀?其實啊,去年你和含霜那丫頭一起假扮飛鳳重鸞出面的時候,媽媽我就有心捧你們做紅牌姑娘了,這不是你們倆自個兒不願嘛,又有飛鳳重鸞這兩個丫頭給你們撐腰,我也不好硬着來。現在倒是好了,你自己願意,媽媽我呀是求之不得!”
說罷,又低頭掩面開心地咯咯笑開。
青桃笑道:“如此,就要多謝馮媽收留。不過,青桃有一事請求馮媽。”
馮媽忙道:“你說。”
青桃道:“今後我留在嵐音樓,自然是一切聽憑馮媽差遣,所掙得銀兩,我與馮媽三七開來。只是,青桃希望能保留自由之身,若來日能覓得良人,馮媽能放我離去。”
馮媽笑道:“哎呦,我還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這個好說,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是自由之身了嘛。”
頓了頓,她終於還是忍不住,拉着青桃小聲問道:“那個……誰三誰七?”
青桃頓然一笑,道:“我三,你七。”
馮媽頓然樂得眉開眼笑,合不攏嘴了。
之前,她雖有飛鳳重鸞兩人鎮樓,然客人想要見這兩人可是比登天還難,這再好的東西,若是隻能高高懸着、遠遠望着,久而久之,客人就會失去了興趣。
現在有個人自動送上門來,自願爲她賺錢,她怎能不樂?
“阿嚏……”許是昨晚淋了雨的緣故,青桃雖然努力強撐着,然這會兒終於忍不住,頭有些暈眩。
馮媽將她扶住,“哎呦,這……怎麼了這是?”
重鸞起身道:“馮媽無需擔心,許是天氣驟變,染了風寒,趁着這兩日天氣不好,找個大夫給青桃看一看,待這病好了,特雨過天晴了,便是青桃出面的好時機。”
馮媽一聽,覺得有理,連連道:“好……就這麼着了,來人,快去請個好大夫來……”
青桃在含霜的攙扶下,向着另一間暫且空置的房間走去,青桃下意識地回過身,正好迎上重鸞的目光,便衝着重鸞瞭然一笑,重重地點點頭。
她不後悔,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經過一夜冷靜思考
過後的選擇。
重鸞亦明瞭,所以沒有不阻攔她,做什麼是她的自由,而她也只能幫她到這一步了,剩下的路,必須她自己一步一步往下走……
“飛鳳重鸞要隱退?”
聞言,饒是冷靜淡漠的華瑍,也忍不住微微挑起眉角,低眉琢磨了一番,嘴角浮上笑意,道:“這兩個丫頭纔多大歲數,竟然想要學着前輩們隱退?”
嘉蘭低頭掩面淺笑,“可不就是?可是公子是沒瞧見姑娘今日的表現,那種感覺,倒實實在在像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前輩,那個青桃在姑娘面前,全無招架之力。”
華瑍瞭然笑着,驀地,似是想起了什麼,“九弟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重鸞那邊有什麼打算?你失蹤的事兒,又是怎麼回事?”
嘉蘭愣了愣,心知慕容揚這事兒瞞不住他,索性便一五一十地與他說了一遍,末了她道:“現在,姑娘打算按兵不動,珩王殿下也正有此意,此時以不變應萬變,且看大理寺和刑部那邊如何處理司空伯的事,又打算怎麼查怎麼審。”
“唔,這倒是個好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看別人出什麼招兒。”華瑍說着又擰了擰眉,“只是,我當真沒想到,她會爲了我的事去以身犯險,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知道這一切我早已知曉,只是故意不作爲不查清,只怕要怨恨我怪罪我了。”
嘉蘭連忙搖搖頭道:“怎會?若是姑娘真的知道了公子的苦衷,絕不會怨恨公子,姑娘不是那樣的人。”
“如此最好。”華瑍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凝重。
對於重鸞這般漸漸脫離他的掌控,華瑍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她已經有了能力自己獨立做事,憂的是,以她這種性格,只怕是個終生勞碌命,窮此一生都在不是爲了自己就是爲了別人而奔波,而她的表面上卻偏偏要裝作對什麼都無所謂,慵懶疲乏。
“不過,重鸞現在不需要我擔心,我倒是開始擔心起你來了。”
嘉蘭一愣,不解地看了看華瑍,“擔心我?”
華瑍點點頭道:“怎能不擔憂?你已經到了出閣之齡,卻因爲重鸞的事一再耽擱。其實我早已有心,爲你尋覓良人,你心中可有中意人選?”
“我?”嘉蘭頰上頓然飛紅,扭過頭去,低聲道:“公子怎的突然說起這事了?我……我暫時還不想……”
“慕容揚確實是個不錯的人,只是不知你心中是怎麼想的?”
嘉蘭沉吟片刻,搖搖頭道:“其實公子着實不用爲嘉蘭擔憂,我心中自有打算,慕容揚雖好,可是他終究不是我的良人。我現在還不想考慮自己的事兒,我只想着儘快幫助姑娘做完她要做的事,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我想,屬於我的那個人一定會自己出現。”
聞言,華瑍便不再勸她。他了解嘉蘭,她自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此時此刻,兩人正在華瑍的寢殿內,聽着兩人在裡面的嬉笑聲,外面的烏雅不由得撅起嘴,不悅地瞪着那寢殿的門。
又是這個長得漂亮又妖魅的女人!
每隔一段時日,大殿下便要接她入宮見上一面,看來大殿下真是喜歡她喜歡得打緊。
一轉身,正好看到呂倉正大步走來,她連忙招了招手,待呂倉走近了,便小聲問道:“我問你,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爲什麼大殿下對她這麼好,這麼喜歡她?”
“喜歡?”呂倉愣了愣,擡眼向寢殿的門看了一眼,頓然輕聲一笑,似是自言自語:“嗯,確實喜歡得很。不過,我也不認識,殿下不讓多問,咱們就不要問太多,否則,惹了殿下不高興,誰都吃不了兜着走。殿下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
然而呂倉的心裡卻忍不住直犯嘀咕:嘉蘭啊公子啊,你們倆下回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花樣?在這樣下去,皇后那邊沒什麼事兒,烏雅這邊的醋罈子都要打翻好幾個了。
正想着,突然只聽大殿門外傳來一聲高呼:“皇后娘娘駕到……”
呂倉一驚,忍不住在心中暗罵:當真是說鬼撞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