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步清倬神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冷冷地看着重鸞,脣畔笑意寒涼徹骨,似乎,這一刻他在衝着重鸞笑着,下一刻便能動手,彈指之間取了重鸞性命。
那卓然的氣勢,固然那人驚歎,可那冷魅的殺氣也會讓人寒慄。
引路的小沙彌隱約感覺到兩人之間的不對勁,莫名地恐慌起來。
步閣主?
她方纔是這樣叫他的吧?
如此說來,眼前這個玄衣男子便是江湖中傳聞的天下第一閣閣主步清倬,便也是那個於十六之齡殺師叛門是男人?
想到這裡,他沒由來地一陣害怕,瞪着眼睛偷偷瞥了二人一眼,“二位施主……”
“來都來了,就一起進屋喝杯茶吧。”
禪房內適時想起慧明大師蒼老的聲音,兩人在頃刻間收了情緒,一言不發,一前一後地進了屋內。
“許久不見住持,住持這茶依舊這麼清香。”重鸞上前一步,在慧明大師對面坐下。
慧明大師呵呵一笑,道:“你這丫頭,就是嘴甜。上一次,明明還說我這茶苦澀來着。”他說着向步清倬看了一眼,示意他在重鸞身邊坐下。
步清倬照做,落座的時候,他瞥了重鸞一眼,卻見重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慧明大師面前的茶盞上,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
“怎會?晚輩不是也說了,入口苦,入心涼。住持那日也說了,不經消磨雕琢,哪有沁心香氣?”
慧明大師皺了皺眉,嘀咕道:“有說過這話?”
重鸞心知他的記性不好,許是健忘之症又犯了,並不急着跟他解釋,淡笑道:“住持且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慧明大師笑着連連點點頭道:“是……你說得對,不經消磨雕琢,哪有沁心香氣……”
他說着把兩盞茶推到重鸞和步清倬面前,“既然來了,便嚐嚐老衲的新茶。”
步清倬一直沒有出聲,只是面無表情,靜靜地看着重鸞和慧明大師有說有笑,直到這時他方纔挑眉淡淡一笑,向慧明大師點頭致意。
重鸞將他的舉動收在眼底,卻不動聲色。
這裡是佛門之地,她與他一同踏進了這間禪房的那一刻,便將各自的愛恨恩仇都拋在門外了。
只是,端起茶盞只稍稍呷了一小口,重鸞便垂首淡淡一笑,慧明大師怕是搞錯了,這哪是什麼新茶,明明就是上一次她與段幹彰一起來的時候,所喝的茶。
“對了”,重鸞向慧明大師笑了笑,道:“除夕那日,住持說要等三個人,我與清玉公子離去的時候,住持說只見到了兩位,不知那第三位,住持後來可曾見到他?”
“唔……”慧明大師連連點頭,目光從步清倬身上一帶而過,“見是見着了,可是老衲卻發現他早已病入膏肓,老衲已無能爲力。”
“病入膏肓?”重鸞稍稍一驚,下意識地側身看了一言不發地步清倬一眼。
她本以爲慧明大師所說的那個人是步清倬,現在看來,並非是他。
他這般身強體壯、武藝高強,又怎會生病,而且是病入膏肓?
慧明大師道:“正是,病入膏肓。很多年前,老衲想要爲他診治,他卻斷然拒絕了,而今就算我想要幫我,卻依然
是回天乏術了。看來,只能等有朝一日相見了,老衲再……”
突然,他收了後面的話,低頭呷了一小口茶,再擡頭時,重鸞一見他那表情,便知他又忘了自己方纔所說的話。
果不其然,他瞥了步清倬一眼,道:“步清倬可還喜歡老衲這茶?”
步清倬微微頷首,終於開口道:“這茶入口雖帶有些許苦澀,但卻如重鸞姑娘所言,入心沁涼,別有滋味。”
慧明大師頓然笑着搖搖頭道:“你們兩個竟然喜歡同樣的味道,真是難得。要知道,這個味道,真的沒有幾個人會喜歡。”
重鸞淺笑,道:“喜歡這種味道的人,要麼心中有如這茶一樣苦澀的往事,要麼便是冷酷絕情、無情無義到已經品不出箇中苦澀之味。”
說着,她突然側身,定定地看着步清倬,眼底閃過一抹冷決笑意,“不知步閣主是屬於哪一種人。”
步清倬慵懶一笑,似乎進了這間屋子之後,他身上所有的凜冽殺氣都在一瞬間消失殆盡,他回望着重鸞,淡淡道:“重鸞姑娘以爲,我是哪一種?”
重鸞鳳眉一挑,笑道:“步閣主非尋常人,又豈能以尋常之人的邏輯來評斷,也許,步閣主就是喜歡這種味道,也不一定。”
步清倬沒有答話,只是低頭微笑。
這樣靜斂、安詳、甚至帶着一絲慵懶之意的步清倬,重鸞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過。
許是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微妙變化,慧明大師也不點破,呵呵一笑,“好了,你們兩個小娃子茶也喝了,話也聊了,就別再老衲這裡兜圈子了。”
他說着對着二人擺了擺手,道:“都先回吧,老衲要做晚課了。不過,再過些時日,你們若是得空了,可以再來看看老衲,嚐嚐老衲的新茶。”
重鸞點頭笑道:“好,重鸞希望每次都能喝到住持的新茶。”
步清倬卻沒有說話,只是向慧明大師垂首致意,而後起身離開。
這個世上,能讓步清倬欠身垂首的人不多,在重鸞的印象裡,前後不過三五人,一則她的父親、步清倬的師父沈峘,二則瀾玥閣上一任三位樓主,三則是慧明大師。
走出重安寺,天色已經暗了下去,隱約可見下山的路。
重鸞不去管跟在身後的那人,自顧下山,嘴角掛着澀澀笑意。
新茶……慧明大師其實明明就知道,自己的茶一如往常,可是他卻依舊說是新茶。
就在起身離開禪房的剎那,重鸞豁然明白過來,他所說的新茶,究竟指的是什麼。
茶不新,新的是人的心境。
卻原來,慧明大師的真正用意是在於,讓她以不同的心境去品這一盞茶。
同樣是那一杯茶,同樣是那一間屋子,不同的是與她一同前來品茶的人,以及她的心境。
剛下過雨的山路有些滑,重鸞輕功雖不錯,只需提氣運功掠去,並非難事。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只想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身後,那一雙眸子自出了重安寺,便驟冷,緊緊定在重鸞身上。
看她神色冷清,孤身離去,看她身形消瘦,卻倔強如斯。
驀地,重鸞身形一晃,他眸色一沉,掠身上前,伸手攬上重鸞的腰,足尖點
過叢林樹梢,直直向着山下掠去。
重鸞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心下微微一驚,然待她側身,看到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已經運在掌心的真氣卻又緩緩收了回去。
換換閉上眼睛,感受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重鸞心底一陣淒涼。
終究,還是逃不開、忘不掉,忘不掉當年他對她的好,更忘不掉他殺死沈峘的那一幕……
“爹爹!”
四處火光四起,喊打喊殺聲、哭喊驚叫聲混成一片,她驚惶地看着眼前的人一個接着一個倒下,血流滿地,匯聚成河。
這樣的場景她從未見到過,她是瀾玥閣的大小姐,是衆人手中的寶,九歲之前,她從未受到過一絲一毫的傷害。
而從有記憶開始,她的倬哥哥便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免她一切煩憂苦惱。
可此時此刻,人羣中沒有她的父親沈峘,亦沒有她的倬哥哥。
“爹爹,倬哥哥……”前所未有的恐懼佔滿她的心。
悄悄地避開那些見人就殺的黑衣人,她向着瀾玥閣後院的梅閣跑去,每次別人找不到沈峘,她都能在那裡找到他。
這一次,她依舊找到了他,同時,她還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她的倬哥哥,步清倬,手中握着一柄長劍,劍刃沒入沈峘體內,穿體而過,鮮血順着劍刃落在地上,很大一灘。
他們都看到了重鸞,沈峘向她擺了擺手,從齒間吃力地擠出一個字:“走……”
而後,他沉沉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爹爹!”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重鸞正要衝上前去,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抱起。
“小姐,不能過去!”那人說着,恨恨地瞪了步清倬一眼,“這個人是個殺師叛徒,你過去了,她會連你一起殺了!”
重鸞雙腳離地,不停地撲騰,哭得梨花帶雨,“不!他不會,他是倬哥哥,他說過他會一生一世護我疼我,他不會……”
另一人喝道:“小姐,這人是個叛徒,他之前所說的一切,都是騙你的!”
聞言,原本一直呆呆站着不動的步清倬驟然擡頭,眼底閃過一絲凜凜殺意,一縱身便躍至幾人面前,手中長劍直直刺向方纔說話的那人。
“你聽好了,我沒有騙她。”他語氣出奇地平淡,下手卻也出奇地狠毒,只一劍,便割斷那人咽喉,而他的表情始終平靜得可怕。
“倬哥哥!”重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她個倬哥哥,那個溫潤如玉、謙和有禮的倬哥哥,竟在一夕之間,變成了殺人惡魔!
步清倬緩緩轉過身,看着似乎已經被眼前情景嚇傻了小重鸞,冷冷一笑,對正抱着重鸞的那人道:“放下她,我饒你不死。”
“休想!”那人說着後退一步,“你已經殺了閣主,休想再傷害小姐!”
說完,那人趁着步清倬不注意,突然扭頭向外奔去。
重鸞伏在那人肩頭,渾身顫抖,早已嚇得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她看到躺在地上的沈峘,也看到了笑容冷酷至極的步清倬,那一瞬間,她感覺他就像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那個地獄修羅。
只聽他冷笑着道:“你帶不走她的,她屬於瀾玥閣,屬於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