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清倬輕輕點頭,重鸞一聲吃笑,冷冷道:“閔皇后是沒有說出那些真相,可是她卻逼死了梅霜,不是嗎?事發當晚,我爹進宮看他的兒子,卻湊巧遇上了後宮屠殺,閔皇后知道我爹進宮過,所以便找到梅霜,以大哥作爲要挾,逼着梅霜自縊身亡。”
步清倬微驚,“你知道師母是怎麼死的?”
重鸞道:“小時候,我偷聽過爹爹和三位樓主的談話,我只是沒想到,我的孃親竟然就是……梅若閣大小姐,梅霜。”
她嗓音清冷,神色遊離,卻不見一絲悲色,似乎所有一切都早已在意料之中,可是她眼角與脣畔的嘲諷笑意告訴步清倬,並非如此,她只是習慣了將自己的情緒隱藏。
“重鸞……”身上的痛越來越深,然此時此刻有她在身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懼意。
伸手將她冰冷的手握在手中,“答應我一件事……不要隨意讓別人看……看你的梅花圖,那裡藏着梅氏一族太多的秘密……”
重鸞緩緩垂首,咬了咬嘴脣,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爹將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秘密都託付於你,可是你卻背叛了瀾月閣……”
步清倬愣了愣,繼而淡淡一笑,“是……”
“撒謊!”重鸞驟然一聲厲喝,瞪大眼睛看着他,眼裡的淚水來回打轉,她一把抓住步清倬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面前,“說!說你剛剛的那些話都是假的,都是騙我的!”
步清倬卻笑了,道:“我不騙你……”
“住口!”重鸞將他漸漸冰冷的手緊攥在手中,“到底是爲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你親手殺了待你至親的師父,瀾月閣三大樓主依舊服從於你?爲什麼你一邊對我發出追殺令,一邊又要派人暗中保護我?爲什麼你奪了瀾月閣之後,沒有立刻殺了我,卻要與我定下三年之約?爲什麼這一切明明不是你做的,你卻要將一切罪過攬在自己身上……
垂首,眼淚簌簌落下,落在步清倬臉上。
步清倬想笑,然一開口就咳了一聲,突出一口血,他擡手捧起重鸞的臉,看着她的眼睛道:“答應我,什麼都別問……咳咳……”
見狀,重鸞拼命搖着頭,而後又點點頭,“我不問,我什麼都不問,我帶你去找大夫,去找大哥,去找段幹……”
“重鸞……”步清倬輕輕搖頭,“在你心裡,從未忘記過我,對嗎?我永遠……永遠是你的倬哥哥,對不對……”
“別說話,跟我走!”一聲哽咽,她終於壓不住心底的悲慟,神情絕望地看着步清倬。
她本以爲,等她武功恢復了,一切也就都該結束了,她可以做很多她想做的事,可到了現在她才知道,她要這一身武功根本沒用,她再怎麼厲害,卻救不了他!
“小鳳凰……”看着她這副模樣,步清倬一陣心疼,將她攬住,在她耳邊輕輕念道。
重鸞渾身一顫,怔住不動。
小鳳凰,這個世上只會有一個人喊她小鳳凰,便是她的倬哥哥,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無第三個人知曉。
“我曾發過誓,護你一生一世,可我食言了……我雙手沾滿血腥,罪孽深重,這一輩子都洗不乾淨……咳咳……可是,就算我死,也不能讓任何人傷你,這個世上,可以傷你、折磨你、欺負你的人,只有我,誰若越雷池一步,萬死
不足!”
重鸞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胸口痠痛且憋悶,卻無從發泄。
心中那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爲什麼都在一瞬間都在一瞬間,找到了答案。
她問他,愛不愛她,他搖頭,那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
從他選擇把那柄劍刺入沈峘體內的時候,他和重鸞之間的一切就早已註定。
手突然被他緊緊抓住,然後在重鸞沒有回神之際,他將自己的內力全都輸入重鸞體內。“師父的仇,改由你來報。對不起,我……我不能陪你一輩子,不能保護你一輩子,可是我知道,他可以……”
重鸞拼命搖着頭,淚如窗外雨,步清倬卻挑眉笑着,“好在……好在最終無月總算露面了,師父擔心的那個人他……他出現了,而他現在根本就不是你的對手……”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梅林裡捉迷藏,你總是走丟……”
“記得,離開瀾月閣以後,去找華瑍,或者應該說是止息……止息,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其實他從一開始就已經在暗示,只是沒人會想得到這一點……”
一陣風突然吹開窗子,寒風帶着雨水吹進屋裡,而後一朵白梅隨風輕輕飄落在步清倬手背上。
他輕笑,吃力地拿起白梅,緩緩放到重鸞的鬢角。
“從今以後,我把瀾月閣……還給你……”
他說過,他死,他就會把瀾月閣還給她。
現在,他做到了。
重鸞不聲不響,只是將他緊緊抱在懷裡,感受着他一點一點流失的氣息,感受着他沉沉垂下的手臂,感受着一點一點流逝的溫度……
這些,是她無論做什麼、無論多厲害,都無能爲力、換不回來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絕望的接受,承受。
這是步清倬對她的報復,報復她也報復他們,報復他們的倔強,報復他們的剛愎自用,報復他們的自以爲是。
重鸞何其聰明?在梅閣這麼久,她早已查出步清倬並非當初的叛逆之人,可是他殺了沈峘,那一劍刺在沈峘體內卻是真實的,她想要他親口說出真相,她想聽到他說出真相。
可是她沒想到,步清倬早已設計好、安排好了一切。
這麼多年來,沒人知道他究竟受了多少折磨,殺師謀位已然讓他痛不欲生,可是他卻還要硬着一顆心,對她痛下殺手,他知道,只有這樣纔會打消很多人對她的忌憚,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在這一場陰謀與危險之中,存活下來。
有誰知道,在他對她發出追殺令的同時,瀾月閣三大樓主的任務,從此就變成了保護她一人!
一道黑影迅速掠進梅閣,然甫一看到眼前的情形,他疾行奔走的腳步豁然停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還是來晚了!
方纔守在門外,夜立似是聽到了梅閣裡有厲喝之聲,頓覺情況不妙,便立刻趕來,可是他沒想到,事情竟果真如他擔心那般。
“重鸞……”他緩步上前,待看清她懷裡那人,心頭驟然一陣酸澀。
至死,他的眼角竟帶着一抹笑意。
卻爲何在他活着的時候,如此痛苦,如此難以一笑?
也許,只有與她在一起,他纔會開心,纔會笑,便是死也甘願。
“當年偷襲瀾月閣的人,是無
月,對不對?”重鸞神情呆木,嗓音卻冷冽如冰,甫一開口就讓夜立一怔。
定定地看她兩眼,夜立道:“當年無月破了瀾月閣的佈陣,偷襲瀾月閣,重傷老閣主。其招招帶毒,老閣主不慎,身中劇毒,那毒性猛烈,生不如死。老閣主便將閣主叫了去,他們說了什麼沒人知曉,隨後我們三位樓主趕到,看到閣主手中的劍刺在老閣主身上,可是老閣主並沒有憎惡閣主之意,而是暗中吩咐我們三人,從此,瀾月閣主傳於步清倬,衆人聽命於他……”
重鸞靜靜聽着,目光一直停留在步清倬身上,面無表情,波瀾不驚。
“老閣主有些秘密只說給了閣主一個人聽,我們唯一知道的便是,閣主之位確實是老閣主親傳,並無謀逆,更無背叛。其實那個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無月這個人的存在,只知道有人覬覦梅若心法,故而對瀾月閣下手。這個人既然能這麼輕鬆就破了瀾月閣的防陣,必然是對瀾月閣很熟悉、有機會出入瀾月閣的人。”
重鸞眸子一冷,沉聲道:“三樓十二莊。”
夜立點頭道:“沒錯,有最大嫌疑的便是三樓十二莊的人,可是這些年我和閣主查了很多,卻沒有一個人像是無月,就連無月這個人的存在,也是今年才查出來。他自封無月,顯然是不把瀾月閣放在眼裡,欲與瀾月閣作對,最重要的是,他當初抓了傾月,就是爲了逼閣主交出梅若心法,殊不知,這世上早已沒有梅若心法的手本。梅若心法的秘籍,只有一個地方有……”
他說着頓了頓,看着重鸞的肩道:“便是在你身上。”
重鸞不由想起步清倬說過的話,他說:不要隨意讓別人看你的梅花圖,那裡藏着梅氏一族太多的秘密。
由始至終,他都在守着梅氏一族、守着瀾月閣的秘密!
“老閣主臨終交代了閣主,一定要找到這個覬覦梅若心法、更有可能會對你下手的人,要閣主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你,可是你卻看到了閣主殺死老閣主的那一幕。重鸞,其實事實並非如此,當初老閣主他……”
“我明白,你不用解釋。”重鸞擡手,輕輕擦去步清倬嘴角的血跡,“是爹爹讓他這麼做的,人是爹爹讓他殺的,閣主也是爹爹讓他當的,由始至終他都在爲爹爹、爲瀾月閣、爲了我做事。”
夜立頷首,卻不知還能說什麼,最傷人的原來不是欺騙,而是真相。
“自從你從瀾月閣離開,與閣主爲敵之後,閣主便患上了心痛症,常常痛不欲生,每次,他都是將自己浸在寒潭裡,以驅痛楚。”
重鸞沉沉吸了口氣,抱着步清倬的手不由得漸漸收緊。
“這一切皆是因無月而起。”
淡淡的一句話,夜立卻聽出了濃重的殺意,不由擔憂道:“重鸞,你不要衝動……”
“無月是不是就在落澗峰上?”
夜立凝眉,“重鸞……”
“照顧好他。”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將他放好,豁然站起身,夜立本想阻攔,卻被她揮袖震開。
看着那道血紅色的背影,夜立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怔愕,她的武功……怎麼會這樣?
驀地,他低頭看了一眼躺着的步清倬,頓然明白過來,饒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依舊忍不住心中酸澀,輕輕呢喃出聲:“早知你會選這一條路,可是我卻沒能攔住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