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的容顏變化,重鸞的心底一陣刺痛,她緊緊握住烏孫婆婆的手,道:“婆婆你先不要說話,保存體力,晚輩這就讓人去請大夫……”
話未說完就被烏孫婆婆反手抓住,衝她搖了搖頭,“不必,我的身體我比誰都瞭解……”
她說着,吃力地擡起手撫上重鸞的臉頰,動作極其輕柔,眼角含笑,“如我這般,命早就該絕,是老天憐惜我這個孤老婆子,讓我活到現在,更在臨死之前能見你一面。”
“婆婆……”重鸞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恐慌,那種感覺就像是要失去一樣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自從瀾玥閣動亂過後,她已經十來年沒有過這種感覺。
烏孫婆婆向她安慰一笑,歇了口氣,目光卻一直緊盯着重鸞。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緩緩道:“重鸞,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太婆?”
重鸞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太婆……如果她的太婆還在世,差不多就是這般年紀……
“呵!”見她猶豫,烏孫婆婆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個曾外孫女兒,若是她還在世,應該與你差不多年紀。”
聞言,重鸞心頭不由得一陣酸澀,重重點了點頭,輕聲喊道:“太婆……”
烏孫婆婆的眉梢頓然挑起,似是很開心,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把目光投向九華,道:“重鸞,你先到外面等一下,我有話與九公子說。”
重鸞看了九華一眼,只見九華衝她微微一點頭,她便不再多言,應聲退出房間。
剛剛出了門,重鸞就伸手招來嘉蘭,道:“你與柳叔一道,速速去請泉老爺。”
嘉蘭明白了重鸞的話中之意,驚了一驚,安慰地拍了拍重鸞的手,而後與柳叔一道駕着馬車離去。
重鸞的心中疑惑卻越來越深,想起方纔在烏孫婆婆的屋內找到的那張琴,那也是五絃琴,卻與古籍記載中的忘魂琴截然不同,顯然不是忘魂琴。
再看那琴落滿灰塵,想來是被擱置了許久,卻不知是何故,讓烏孫婆婆將這張世間難尋的好琴棄如敝履,不願再彈。
烏孫婆婆身上有太多的不解之謎,與她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重鸞心中的疑慮便越多、越深,她能感覺得到烏孫婆婆身上的親切感,與她在一起就像是與自己的親人待在一起。
然而,重鸞卻實在想不通,她與烏孫婆婆能有怎樣的關係。
下意識地回身向房門看去,雖然重鸞不知烏孫婆婆要與九華說些什麼,而且要刻意支開她,不過就今天下午和晚上的情況來看,多半與她有關。
而越是如此,重鸞的心裡便越發疑惑、悲痛,烏孫婆婆是爲了救她而受傷中毒,性命堪憂,而今瀕死之際,竟然還惦記着她的事情!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前去接泉老爺的嘉蘭和柳叔回來了,重鸞恍恍覺得這半個時辰無比漫長,以至於當她看到泉老爺的蹣跚身形時,鼻子頓然一酸,險些落淚。
泉老爺在嘉蘭的攙扶下走到門前,看了看緊閉的門,神色嚴肅地問道:“她怎麼樣了?”
重鸞深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緊接着“吱呀”一聲,門開了,
九華站在門前,臉色有些怪異,沉沉看了重鸞一眼,繼而又轉向泉老爺,“這位可就是泉老爺?”
泉老爺點點頭,九華又道:“婆婆想要見你。”
泉老爺再次點點頭,重鸞攙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屋,走到榻前,待看到榻上的蒼老婦人,重鸞心中狠狠一痛,擡眼向泉老爺望去,卻見泉老爺只稍稍愣了一下,繼而嘴角竟浮上一抹笑意。
兩位老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彼此,似乎有再多的話語,都在這相互凝視之中心領神會。
“唉……”良久,泉老爺突然輕輕一嘆,道:“這麼多年了,你這老婆子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烏孫婆婆笑道:“可不就是。你盼這一天可盼了好多年了吧,你早就恨不得我變成這般蒼老可怕的模樣,這下,可算遂了你的心願。”
泉老爺在牀邊坐下,稍稍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顫巍巍地握住烏孫婆婆的手,“放心吧,我不會說你這個模樣醜,也不會嫌你長得可怕,在我心裡,你一直都只有一個模樣……”
他說着微微擡頭,像是想起了往事,微微一笑,道:“清麗絕美,世人難及。”
烏孫婆婆眼角微微一動,面上卻故作不悅,嗔道:“都是老得躺在棺材裡的人了,不知莊重,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無恥。”
泉老爺嘆道:“莊重也好,無恥也罷,如今,總也算是走到頭了。老婆子,你可有什麼未了心願?”
烏孫婆婆想了想,擡眼看向重鸞,那種眼神藏有太多深意,重鸞看得疑惑,九華卻似心中明瞭般,下意識地向重鸞靠近了些。
泉老爺順着烏孫婆婆的目光看來,繼而與烏孫婆婆四目相視,見她點了點頭,他便似明白了什麼,頓然會心笑開。
“重鸞,答應我,不要再找忘魂琴。”烏孫婆婆幽幽說道。
如此情景,重鸞怎忍弗她心意,重重點點頭。
見之,烏孫婆婆終於笑了笑,微微搖頭,“一切皆遂願,死而無憾。”
聞言,泉老爺不由得彎起嘴角淡淡笑開,“無憾就好,無憾就好啊……”
言罷,兩人都不再出聲,只是這麼靜靜地看着彼此。
重鸞只覺心中酸澀不已,扭過頭去悄悄拭淚,九華便與她一道回過身來。
如此靜靜地等了好半晌,身後都沒有在傳來一絲響動。
頓然,重鸞擡眼看了看九華,眼底閃過一絲慌張之色,身體微微顫抖,九華不說話,只是緊緊地穩住重鸞的雙肩。
重鸞不由得把臉埋進九華的懷裡,瞬間淚如雨下。
竹泉鎮並不大,有人去世了,鎮子上的人都會知道,更勿論是這個鎮子上最特別的兩個人:泉老爺和烏孫婆婆。
鎮子上的長官命人一大早把這消息傳遍竹泉鎮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好久纔回過神來,沒想到這兩個人說沒了就這麼沒了。
但轉念一想,兩位都是高齡老人,突然去世也不足爲奇。
這一天,全鎮的人家門前都擺放着白色的花,山茶、瓊花、芍藥、海棠……
鎮南竹林深處,兩座
墓冢靜靜站立,這裡擺脫了鎮子上的喧鬧繁華,顯得靜謐安寧,伴隨着他們的,只有陣陣風吹竹林的聲音。
兩道白色身影靜立墓前,靜默的面上不見悲喜。
許久,重鸞緩緩蹲下身去,將手中的一抔土撒在墓前,幽幽道:“晚輩知道婆婆素來喜靜,不願打擾別人的生活,所以便將二老安葬在此。上一輩子,有太多是矛盾和鴻溝隔在你們之間,阻你二人,而今,生不同衾死同穴,但願來生,你們的路是平平穩穩坦坦蕩蕩。”
頓了頓,她沉了臉色,想起烏孫婆婆臨終前與她說過的話,“可是婆婆,請恕晚輩不能從命,忘魂琴我一定要找到,也許等我老了,到了像婆婆這樣年紀的時候,也會跟婆婆有同樣的想法,也會覺得我今日不該尋找忘魂琴,可是,那畢竟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而今,我做不到。”
聞言,九華眼角動了動,看了看重鸞纖弱消瘦的身形,心中沒由來的狠狠一跳。
重鸞稍稍回身,瞥了九華一眼,問道:“紹姑娘可還好?”
九華點點頭道:“放心吧,有四哥在,她不會有事。”
重鸞輕輕“嗯”了一聲,站起身來,與他並肩而立,九華看出她眼底極力隱藏的悲痛,便道:“你若是不想回京,我便陪你留在這裡待一段時間。”
“不必了。”重鸞深深吸氣,而後衝他淡淡一笑,“紹姑娘的事情最重要,事關身家性命,你下午便動身回京去,先處理好她的事情。至於我,等頭七一過就回去。”
九華斷然搖頭,道:“有四哥在,一切都無需擔心。更何況,這次的事情,非四哥出面不可。”
重鸞挑眉,斜視着九華,待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笑意,不由得跟着淡淡一笑,道:“如此看來,當初,我賭對了。”
九華凝眉問道:“什麼?”
重鸞學着他狡猾一笑,搖搖頭道:“有些事情我不會告訴你,正如你心裡藏了事情,現在也不會告訴我一樣。”
九華不由得輕呵一聲,明白她指的是那天夜裡烏孫婆婆私下裡與他的談話。由始自終,重鸞都沒有開口問他,那天晚上到底說了什麼事兒,他便以爲重鸞因爲烏孫婆婆的事情,身心受累,無暇顧及。
原來,她一直都把這事藏在心裡,卻不挑明,爲的只是等他親自開口說明。
而照眼下的情況看來,他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坦白時機。
一輛馬車疾駛至莫涼城門下,守門小將上前攔住馬車,正要詢問,突然只見馬車門簾撩起一角,一張冷峻的面孔探出車外,冷冷地掃了小將一眼。
小將一見這人,頓然嚇得臉色蒼白,連忙退下,乖乖放馬車進城,更是低頭躬身地相送,直到馬車消失在視線之中。
“時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相府。”看了一眼滿臉倦意的紹君瑤,華珩眼底閃過一絲心疼。
紹君瑤安坐不動,搖搖頭道:“不。”
頓了頓,她直視着華珩,嗓音澹澹道:“先帶我回珩王府。”
華珩一怔,很快便回過神來,點點頭,撩起門簾,小聲吩咐道:“回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