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重鸞所問,泉老爺沒有應聲,只輕輕一笑,笑意略顯淒涼,垂首沉吟,無聲默認。
如他所言,知道當年之事的人皆已被那個神秘男人帶來的人所殺害,獨獨只剩下一個十歲是男孩,所以,除了這個男孩,便沒有其他人還知道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
重鸞心底沒由來地涌起一陣酸澀,全家遭難,被滅滿門,獨獨只留自己一人存活於世的痛苦,她比誰都體會得清楚。
“對不起……”輕輕一聲道歉,重鸞示意嘉蘭去給泉老爺倒了杯茶,“只是,難道您就不恨當年殺害你親人的那個男人嗎?就沒有想過,要爲自己的親人報仇嗎?”
泉老爺的面上始終帶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這會兒他呵呵一笑,站起身擡頭向鎮子上看去,半晌,方纔輕輕搖了搖頭。
“不恨,他們死得其所。”他似是在低聲呢喃,又似回憶起了當年往事,“若非他們加以阻攔,願奉上自己的性命,你便看不到如今的竹泉鎮,更看不到我、看不到烏孫婆婆。”
重鸞一怔,頓然明白他話中之意,“你的意思是,當年那個男人,他……”
他竟然想過要屠城!
泉老爺一笑漠然,“這也怨不得他,他身份特殊,有些秘密終究是不能大白於天下、公諸於世人的,否則,就要付出代價。”
重鸞不言,沉默良久。
泉老爺說的沒錯,這個世上的事情,又豈能用簡單的對錯來衡量?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琴錄》中所記載之事屬實,那個男人的身份倒確實很是特殊,特殊到他踏入離朝的疆土之時,便已經將自己的性命懸在箭上。
重鸞不難想象,他對這個烏孫婆婆的感情有多深濃,以至於他會冒着生命危險前來,只爲見她一面,也不難想象,他們之間的誤會、矛盾、仇恨有多深,以至於烏孫婆婆寧願親手毀了那張琴,也不願與他破鏡重圓。
泉老爺年紀大了,腿腳不靈便,可是鎮子上的人們依舊對他尊敬異常,當年那些人離開之後,給他留了一大筆錢,泉老爺便是用這筆錢,在竹泉鎮開了多處泉眼,無償供鎮子上的人使用。
他說,這是他的父母留給這個鎮子的唯一遺物。
也正因此,後來人們便漸漸習慣了稱呼他爲泉老爺,以至於,甚至快要忘了他自己的姓名。
回去的時候,正直夕陽落山,火燒般的紅霞明豔照人,重鸞站在院子外面回身望去,泉老爺正躲着蹣跚的步子,一步步走回小屋內。
她突然彎起嘴角,無聲一笑,道:“回吧。”
嘉蘭見重鸞一路沉默,便知她有心事,猶豫好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娘,嘉蘭有一事不明。”
重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泉老爺是唯一一個知道烏孫婆婆底細的人,爲何他二人一直分居兩邊,一人在南一人在北?”
嘉蘭驚道:“姑娘也在想這個問題
?”
重鸞垂首斂眸,眼底劃過一道濃重的陰鬱,緩緩道:“愛之深,恨之切。”
嘉蘭不解,蹙起雋眉想了一會兒,再看重鸞臉色不知何時漸漸沉了下去,越發地冷冽陰沉,她驀地想起了什麼,忍不住驚呼出聲:“姑娘是說,泉老爺和烏孫婆婆……”
“泉老爺如今已年近古稀,卻無兒無女,孤身一人,你當是爲何?”重鸞說着,下意識地回身撩起窗簾,向泉老爺的小屋看了一眼,“他這一輩子,把感情給了一個不該給的人,可那個人,卻是害死他所有親人的兇手。人非她所殺,卻因她而死,這一道鴻溝,他們跨了一輩子都沒跨過去。”
嘉蘭驚得瞪大眼睛,不由得搖頭道:“沒想到,竟還有這樣一個故事。說起來,當時泉老爺一家被殺的時候,泉老爺不過十歲,而烏孫婆婆已經二十有餘,這樣的兩個人,當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
重鸞沉聲道:“也許,烏孫婆婆的想法與你一樣。我想,當年泉老爺家出事之後,烏孫婆婆之所以要搬到外面去住,什麼人都不見,正是爲了泉老爺着想,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竟會在泉老爺心中留下這麼深的印記。”
嘉蘭皺了皺眉,忍不住問道:“姑娘怎會知道這些?”
重鸞只淡淡一笑,並未答她。
雖不言,嘉蘭卻看出她心中藏有心事。
自從找到那根奇怪的琴絃之後,重鸞的情緒就變得奇怪起來,又或者說,自從她開始着手尋找忘魂古琴的下落開始,她整個人都變得越發怪異。
嘉蘭跟在她身邊久了,多少對這忘魂琴有些瞭解。
據傳百年前,有個無辜枉死的女子,死後冤魂未消,有人以她墳前的一顆古樹的樹幹做了琴身,她的靈魂便依附在了琴絃之上,成爲琴魂,並將自己隱身在神秘雪山頂峰。
她容顏不老,數十年如一日,一心想要找到當年害死她的那個人,後來她遇上了一個天生的王者,他請她出手助她奪這天下,他助她尋得仇人。
有琴魂相助,他如願爲王,也替她找到仇人,然這仇人,竟是自己的祖父!
她無法手刃仇人,便化身爲琴魂,附到了忘魂琴上,併發誓永不見天日,與他有人永不相見!
換言之,她不會再現身爲人。
之後,她將自己隱藏起來,任世人尋遍天下蒼山雪峰,依舊尋不見。她在等,等那個身負血海深仇、與她的靈魂可心靈契合之人,屆時,那個人便是她的主人,可得她幾世修爲與煞氣,報仇雪恨!
這些年來,多多少少有過不少關於忘魂琴的傳說,有人說,曾經有人找到過她,然而卻因無法與她契合,而被她的煞氣反噬,死無全屍,隨後她便再次消失無蹤。
傳說便只是傳說,如今這世上已經沒有見過忘魂琴的人,先人關於忘魂琴的記載有幾分真幾分假,也無從得知,不過有一件事倒是在《琴錄》裡記錄了下來,便是後來確實有一個
女子找到了忘魂琴,並且與之靈魂相融合,然她卻未能手刃仇人,最後與忘魂琴一起消失。
而如果在竹泉鎮發現的那跟琴絃,當真是屬於忘魂琴,那這個傳聞中的女子,便是烏孫婆婆無疑。
是以,在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重鸞定然不會離開竹泉鎮。
第二日一大早,紹君瑤尚未起身,重鸞便又帶着嘉蘭出了門,這一次她們去的地方,是鎮南。
兩人剛剛到了門口,就聽到門“砰”的一聲緊緊關上,只是一如既往的,那扇窗子依舊開着。
重鸞不由得挑眉一笑,朗聲道:“前輩,晚輩今日來,有一樣東西要交給前輩……”
“你還來這裡做什麼?”話未說完,屋內便傳出烏孫婆婆的呵斥聲,她似乎是將屋裡的東西打翻了,發出叮叮咚咚的碰撞聲。
對於烏孫婆婆的怪異脾氣,重鸞早已不奇怪,淡淡一笑,款步上前將一隻疊好的帕子從門縫遞了進去,然後退回到嘉蘭身旁,“這是泉老爺讓晚輩轉交給前輩的東西,前輩不想見晚輩,晚輩決計不敢打擾,可是,卻不能弗了泉老爺的心意,希望前輩能看一看。”
對於重鸞此舉,嘉蘭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略有擔憂地看着她,似是在問:“姑娘,那根琴絃不是農戶家挖出來的嗎?”
重鸞一笑,低聲道:“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法。你該知道,烏孫婆婆並不是不想見我們,她只是在給自己找一個理由,若是她當真對我們有敵意,我們就不可能來到她的門前。你別忘了泉老爺說過的話,烏孫婆婆的屋子四周有她佈下的陣法,我們之所以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是因爲她自己撤了這陣法。”
嘉蘭臉色一陣蒼白,四下裡看了一圈,她竟然忘了烏孫婆婆的屋子四周布了陣法這事,也多虧烏孫婆婆不想殺她們,否則的話,只怕現在她們已經變成一具死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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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成死屍,若因爲她的疏忽,而害得重鸞身受重傷,真不知止息公子要怎麼責備她……
就在她暗暗後怕的時候,突然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重鸞定了定神,與嘉蘭一併入內。
出乎二人的意料,屋內並沒有想象中的昏暗混亂,而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名身着素衣的老婦人正盤腿靜坐在蒲團上,對於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似乎充耳不聞,雙眸緊閉,口中輕輕唸叨着。
重鸞拉住想要說話的嘉蘭,兩人一併在老婦人的身後跪下,合掌跪拜面前的一尊佛像,老婦人不開口,她二人便始終不言。
過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老婦人終於緩緩睜開眼睛,對着佛像拜了一拜,而後輕聲道:“執於一念,毀於一念。你又何苦一定要如此執着?”
重鸞跪着不動,嘴角是微涼笑意,淡淡道:“前輩不也執着了這一輩子嗎?該不該、值不值、要不要,也許當真只有自己心裡最清楚,因爲有些傷痛,只有自己知道,別人體會不了。您說是嗎,烏孫婆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