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和樓內燈火通明。
“閣主,今夜冬至。”夜立依舊着了一身玄黑長袍,站在步清倬身後。
步清倬沉默片刻,緩緩回身道:“我知道,她已經找過我。”
夜立愣了愣,“她找過你了?”
“那個人是她。”步清倬低垂的手漸漸握緊,“只有她能將五絃琴彈得那麼好,也只有她能將那一曲《廣陵散》彈得這麼怨恨深藏。呵,這世上這麼想殺了我的人,只有她。”
只稍稍一想,夜立便明白他說的是今晚止息樓發生的事,沉了沉氣,道:“可是你也知道,她殺不了你的。”
步清倬擡頭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夜空,沒有應聲,似是默認了夜立所言。
夜立又道:“嵐音樓失火被毀,重新整修還需要一段時日,這段時間樓裡的姑娘如何安置?”
步清倬眸色沉了沉道:“萬和樓還有多少空房?”
夜立想了想道:“已不多,容不下那麼多人。聚寶樓那邊……”
“哎哎,聚寶樓不行。”不等他說完,就被一個嬌氣的女子聲音打斷,循聲望去,只見那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裡的樹上,此時正坐在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上,對這二人巧笑如兮,“那聚寶樓是什麼地方?烏煙瘴氣的,什麼人都有,要是嚇着姑娘們或者帶壞了姑娘們可該如好是好?”
待看清來人是誰,夜立的臉上浮上一抹笑意,擡頭應道:“那你說該怎麼安排?總不能讓我把客人趕走吧。”
樹上那人凝眉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可以想辦法帶走四個人安置,其餘人交給你們處理。”
“四個人……”
“好啦……就這麼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領人。”言罷,人影倏忽一轉,轉眼便又消失在這夜色裡。
夜立站在那裡怔怔看了兩眼,無奈地搖頭笑開,便是步清倬的神色也緩和了很多,轉身對夜立道:“你把她寵壞了。”
夜立無言以對,只能搖頭嘆息。
仔細想想,確實是他把她寵壞了,充得她連見了閣主都不行禮,可是,步清倬卻沒有絲毫怒意,可見他也是寵着她的,不是嗎?
一整夜睡不安穩,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時候入睡了,結果沒睡到一個時辰,就被外面嘰嘰喳喳的吵鬧聲給吵醒了。
重鸞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仔細聽了聽,只覺這聲音有些熟悉,再走到窗前打開窗子一看,頓然吃了一驚,眼前這幾個正忙活着往院子裡搬東西的人,不是嵐音樓的姑娘嗎?
“吱呀!”門應聲而開,那些姑娘一見重鸞,紛紛叫嚷着:“重鸞……”
重鸞疑惑地看着她們,“你們這是……”
正巧飛鳳領着幾個人搬着箱子進了院子,一見重鸞就奔過來道:“嵐音樓被毀,姐妹們無處可取,我就去求了九公子幫忙,他已經答應暫時收留幾位姐妹,反正你這裡不是有兩三件屋子空着嘛。我也向他保證,住在九華府的這段日子絕不會給他添麻煩,我們就只在這秋水居里活動活動。”
聞言,重鸞頓覺有些哭笑不得,又沒法生氣,狠狠擰了飛鳳一把,道:“就你鬼主意多。只不過,你這腦子簡單,這九公子什麼時候也變得跟你一樣了?”
飛鳳只賊賊一笑,並不多說,轉臉便又跟春竹她們打成一片。
姑娘家東西又多又亂又雜,好不容易收拾了一整天,總算把各自的東西都收拾妥當,重鸞本想着這一下她們該安生一會兒了,卻不想第二日一大早,她再次被她們的吵鬧聲驚醒。
如飛鳳所言,她們現在在這裡住下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向九華道謝,所以吃完早飯沒多久,飛鳳就拉着重鸞一起,帶着那四位姑娘奔着九華的住處而去。
行雲軒內歡歌笑語,琴音嫋嫋,九華府何曾這般熱鬧過?
看着飛鳳她們難得無拘無束,玩得這麼開心,重鸞便不好再多說什麼,一擡眼就看到九華正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念一轉,她當即撥弄琴絃,道:“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伺候在重鸞身邊的含霜邊沏茶邊道:“姑娘又在說這些咱們聽不懂的東西了。”
九華輕聲一笑,道:“你家姑娘這是在揶揄我不懂及時行樂,空做癡想。”
含霜雙頰頓然一紅,將頭垂得低低的,竟是害羞了。
見狀,重鸞故作不悅道:“九公子可別拿我的人尋開心,若是日後不願嫁人,我就只能請九公子負責了。”
聞言,九華頓然無奈一笑,道:“難得她們這麼開心,你先陪着她們,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只是沒想到,他剛出了行雲軒,突然就俊眉一蹙,有些詫異地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軒外的兩道身影,她們正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裡面的人,見他看過來,其中一人頓然就撇了嘴,氣得跺了跺腳。
“瑤姐姐,她們……她們是誰?”嬌嫩的女子聲音,她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指向軒內衆人。
“我……”另一人正是不久前來找過九華的紹姑娘,看見眼前情形,她自己也氣得不輕,卻還要安撫另一人,“許是……他的朋友……”
不想,那姑娘一聽,更惱,“這都是些什麼朋友啊!”
“初雲?”九華正欲上前,卻只見那名喚初雲的姑娘一甩手,哭道:“你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說什麼有正事要辦,原來……原來是躲在這裡尋歡作樂!我要告訴哥哥去!”
說罷,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轉身跑開。
“初雲!”九華和紹姑娘齊齊喊了一聲,繼而九華沉聲道:“星洲宜文,跟上去。”
“是!”
紹姑娘瞪了他一眼,道:“爲什麼不自己去追?”
九華垂下眼眸,沉吟半晌方纔道:“有宜文在,她不會有事。倒是,你們怎麼在這?”
紹姑娘咬咬嘴脣,道:“初雲久不見你,很是掛念,她知道我一定找得到你,就求我帶她來看看你。我原本也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就沒有讓家丁通報,結果……”
她說着擡頭看了看九華,冷笑道:“我們沒有給你驚喜,你卻給了我和初雲一個大大的驚喜……不,是有驚無喜。”
“我現在就擔心初雲會一時氣惱,將你九華的身份告訴老國公,或是泄露了出去……”
“放心吧,她不會的。初雲雖然平日來看起來有些孩子氣、魯莽,可還是分得清好壞,孰輕孰重,她鬧一鬧脾氣就沒事了。”九華說着擡頭看向城門的方向,輕聲呢喃道:“末風,快回朝了吧。”
紹君瑤點點頭,道:“一大早歐陽府收到來書,軍隊已經行至開源城,最遲明日中午就能進城。”
十一月初四,大軍回朝。
午時一刻,二十萬將士在輔國大將歐陽末風的帶領下進了莫涼城,城中百姓夾道相迎,好不喜慶。
然而整個歐陽府上下卻不見一人面露笑容,個個雙眼通紅,滿臉悲色。
未時五刻,歐陽府的下人一邊高呼一邊跑進歐陽初雲所住的院子,喊的全都是四個字:將軍回府!
迎面走來那人身形高挑,一身玄黑色盔甲,腳步沉穩,眉間英氣逼人,單是那無形間透出來的迫人戾氣就足以讓所有人側目:他就是歐陽府的大公子,歐陽初雲的哥哥歐陽末風。
剛一進了院子,聽到陣陣抽泣聲,他的腳步略微一滯,看向正站在門旁的紹君瑤,“發生了什麼事兒?初雲怎麼了?爲何府中上下皆對她諱莫如深?”
“初雲她……”一提起歐陽初雲,紹君瑤就紅了眼睛,有些哽咽,道:“末風你聽我說,這件事當中有誤會,你……千萬不要衝動。”
末風蹙眉,沉聲道:“有什麼事可以等我見過初雲再說。”說罷,大步走進房間。
紹君瑤站在門外,雖沒有進去,卻將末風呼喊初雲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只覺心中悲傷不已,抹着眼淚跑開。
回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她的心便隱隱作痛。
因着昨天在九華府那一鬧,歐陽初雲傷心萬分,卻還是徑自回了歐陽府。紹君瑤擔心她單純無知,會將九華身份之事告知別人,今日一大早就匆匆趕到歐陽府找歐陽初雲。
聽老國公歐陽書說,昨天初雲哭着回府,進了房間之後就將門鎖了起來,哭了一晚上,誰也不見。
一早,紹君瑤叫門,好久沒人應,想起上一次初雲服毒之事,她心有餘悸,就趕緊喊人來把門撞開,剛一進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初雲竟是懸樑,自縊而亡!
初雲的房間內,一衆下人早已被末風屏退,只留下他與另外一名年輕男子兩個人。
“玴王有心,百忙之中竟還抽空前來看望舍妹。”話雖如此,末風英俊的臉上卻看不到感謝之意。
他身邊之人正是當朝六皇子華玴,聽得末風所言,他不由得握緊拳,滿臉愧疚之色,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哽咽道:“一直以來,我都把初雲當做自己的親妹妹,沒想到我昨日剛剛回京,見到的竟是她最後一面!”
他說着又狠狠砸了兩拳,道:“這件事是九弟做得不對,我代九弟向老國公、向歐陽兄、向整個歐陽府謝罪,只希望歐陽兄莫要怪罪九弟做事魯莽,原諒他一次。”
“珞王?”末風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犀利目光落在華玴身上。
華玴道:“唉,想來父皇賜婚一事你早已知曉,可是我那糊塗的弟弟不知珍惜初雲,竟在賜婚後離去,多時不回。上個月,初雲因爲此事曾想要服毒,好在發現得及時,將人救了下來……”他說着偷偷瞥了末風一眼,果見他俊眉皺緊,眼底怒意漸生。
華玴又道:“昨日我在回府途中遇見初雲,見她哭得傷心萬分,就上前詢問,她道九弟薄情寡義,剛賜了婚,就在外花天酒地,留戀風塵女子不說,竟還將人帶回住處……”
“砰!”一聲巨響打斷華玴,只見末風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眼中似有怒火中燒,卻還要強忍着隱而不發。
華玴故作不見,繼續道:“聽說那姑娘還是京中名人,便是那嵐音樓的花魁,重鸞姑娘。”
“重鸞?”末風常年領兵在外,並不知嵐音樓的花魁姑娘,但重鸞此名他卻並不陌生,“沈峘孤女沈重鸞?”
華玴搖頭道:“雖是同名,卻非同人。”
末風稍作遲疑,又道:“敢問玴王,珞王現在身在何處?”
聞言,華玴不由得輕嘆一聲,道:“這個本王當真不知,聽說九弟在外買了座新宅院,無人知曉他在哪裡。”
被這場大火一燒,原本奢華精緻的嵐音樓如今已成殘垣斷壁,除卻後院還有幾間廂房得以保存,相連的兩座高樓已盡毀。
下人們正在配合工匠一處處收拾,希望能儘早將這嵐音樓重新修整好,看到那一身水色錦裘的女子走來,都下意識地前身行禮:“重鸞姑娘。”
重鸞點頭致意,從被燒燬的大門一路向裡走去,直至走到清韻軒樓下方纔停下腳步,四下裡望去,目所及處盡是殘破與荒涼,清韻軒也被燒得面目全非。
那晚她雖未能親眼看見這場大火,憑着眼前景象,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垂首悽悽一笑,她忍不住念道:“過眼處,斷井頹垣。但不見,如詩如畫境如仙。”
話音剛落,突然只聽身後傳來一道男子聲音,冷硬如冰,緩緩道:“歸故里,物是人非。怎奈何,似妖似孽不知悲。”
重鸞驀地一怔,回身望去,說話之人一襲白衣,腰墜半月玉璜,玉冠束髮,左手持一柄長劍,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無多餘飾物,看向重鸞的那雙眼中戾氣深藏。
就在重鸞愣神的剎那,他手中長劍突然出鞘,速度奇快,劍尖直指重鸞咽喉。
“重鸞姑娘,你可知悲?”
重鸞回神,看着近在眼前的長劍,臉上不見絲毫驚慌,她擡眼定定看着對面男子,眸色澄澈清明,衝他淡淡一笑,道:“我知不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心中很悲。是嗎,歐陽將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