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五更天,重鸞一衆人早已沒了睡意,索性在房內圍着桌子坐下,喝了杯茶,天色剛剛亮起,一行人便離開客棧,趕回莫涼城。
坐在有些顛簸搖晃的馬車上,聽着車輪的聲音,重鸞忍不住低頭苦苦一笑,沒想到離開不過半日,她竟然又要回去了。
早知如此,昨日她就不離開了,也不至會害得嘉蘭受傷失蹤。
一夜未眠,重鸞有些疲乏,想着這一路至少還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程,便靠着身後的靠背打了盹兒,卻不想沉沉睡去。
朦朧之中她感覺到有人靠在身旁,只是感覺不到他絲毫的惡意,加之她困得厲害,索性任由他去了。
華公子看了看身旁這個鳳眉緊蹙、片刻不願舒展的女子,不由得挑起嘴角,隨後,他的目光落在重鸞身旁的獨幽琴上。
他不知她究竟是何人,可是僅憑着這張獨幽琴,他便決心要救下她。能得此琴者,而且是從那個人手中取得,絕非尋常之人。
“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卻不知你這番倔強執着,是爲哪般?”他兀自沉吟一聲,取過一件披風給重鸞蓋好,伸手撩起簾子對駕車的車伕道:“慢些走,平穩些。”
“是,公子。”
一覺初醒,馬車已經緩緩停下。
身旁有人小聲提醒:“姑娘,我們到了。”
重鸞坐起身看了一眼身邊之人,驚覺自己竟是枕着他的肩一路睡來,不由赧然地失聲笑道:“真是抱歉,勞累了公子。”
華公子微微一笑,搖頭道:“姑娘言重。在下不知姑娘住處,弗如便先在府上稍作休息,待尋得姑娘的那位朋友再一同離去。”
重鸞想了想,現在嵐音樓被毀,她也確實沒有更好的去處,便點點頭道:“叨擾公子了。”
這位華公子的府邸着實不小,四面亭臺樓閣、園林水榭,雖是冬日,院內卻芳香滿園,古松青翠,處處透出清幽雅緻之感。
兩個身着羅裙的小丫頭領着重鸞去了一處園子,遠遠地便看到門上匾額上附“翎苑”二字,其中一個丫頭道:“這個院子安靜幽雅,姑娘住在這裡不怕喧擾,離正院也不遠,有什麼吩咐儘管說來,奴婢替姑娘去做。”
看她眼神清澈,笑容天真,重鸞心底沒由來的一陣輕暢,這府中不僅主人性情高雅、彬彬有禮,就連下人都這般和氣,倒是難得,便回笑道:“有勞二位,這處院子甚好,且瞧這裡所需之物一應俱全,還要勞煩二位代爲謝過你家公子。”
兩人相視一眼,突然低頭笑了笑,道:“姑娘不必客氣,一路顛簸,姑娘先歇着,我二人在外候着,有事便喚一聲。”
“多謝。”重鸞將兩人怪異的笑容看在眼裡卻不點破,那樣的笑容雖不帶惡意,重鸞卻總覺得有些奇怪,似是有事隱瞞。
華公子方一回府便匆匆而去,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半晚時分方纔趕回。
彼時重鸞正閒來無事,坐在廊下撫琴,兩個小丫頭站在不遠處,皆是面露驚色。
“姑娘這琴藝真好,如此琴音,只怕這莫涼城內絕無二人能奏得出。”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她二人不過都是十三四歲模樣,一臉天真爛漫笑容,偏偏說起話來有模有樣,重鸞被她們逗得一笑
,道:“倒是跟你家公子學了不少,文氣十足。”
話剛說完就聽門外有人應聲道:“小丫頭不懂事,莫不是惹了姑娘不高興?”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華公子一身華貴錦服,大步走進院內,對着重鸞點頭致意,上前道:“不過她們倒是說的沒錯,姑娘這琴藝着實非常人所能及。”
兩個小丫頭一見他,連忙躬身行禮,道:“王爺。”
聞聲,重鸞摁在弦上的手指驀地一顫,動作雖未停下,華公子卻聽出那一聲顫音,淡淡一笑,示意她們退下,而後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閉目聆聽,直到一曲終了收音,他方纔睜開眼睛。
“民女見過王爺。”重鸞起身,正欲欠身行禮,卻被華公子一把扶住。
“抱歉,之前一直未曾告知姑娘真實身份。”他說着眼底掠過一絲歉意,“實在是有難言之隱,望姑娘莫怪。”
重鸞不以爲意,淺淺一笑,在他對面坐下道:“王爺言重了,其實昨夜在客棧,王爺已經表明了身份,如今離朝之中姓華之人又有幾戶?王爺自言排行老四,想來該是四王爺珩王。”
華珩不由笑道:“在客棧那時你不願稱我一聲四哥,又道我身份尊貴,如此說來,你當時就已經猜出我是誰?”
重鸞不語,一笑默認。
見之,華珩不由朗聲笑道:“果真是蕙質蘭心,聰明女子,難怪九弟會待你至親,連這張他愛不釋手的獨幽琴都願相贈與你。”
聞這一言,重鸞面上笑容頓然一滯,驚疑地看了華珩一眼,復又垂首凝思。
華珩頓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也跟着皺了皺眉,而後嘆道:“看來我說錯話了。”
重鸞搖搖頭,道:“是重鸞愚鈍,有眼不識泰山,未曾認出九王爺不說,竟還收下他這般貴重之物,實在不該。”
雖面帶笑容,華珩卻聽出她語氣之中帶着一絲清冷疏離之感,不由面露歉意,道:“姑娘莫怪,我那九弟非有惡意,想是看出姑娘才情高逸,欲與你想結識,又恐這身份成爲阻礙,不能與你傾心相交,故有所隱瞞。他既贈以獨幽,待姑娘就必然是真心真意。”
話雖如此,然他心中卻明瞭,似重鸞這般性情之人,怕是最忌對方欺瞞。
重鸞垂首斂眸,“多謝王爺,重鸞心中明白。”
華珩素來善言辭,此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一時間院子裡陷入沉寂。
恰巧這時兩個小丫頭回來了,站在門外道:“王爺,天色暗了,該點燈了。”
“好。”華珩起身應道,又看了看重鸞道:“姑娘的那位朋友我已經派人去尋了,只要她在莫涼城內,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天色已晚,不打擾姑娘了,姑娘早些歇着吧。”
重鸞面色靜淡,起身道:“送王爺。”
見她這般神情,華珩也不好多說什麼,點了點頭大步離去。
走出院子沒幾步,他停下腳步回身望去,只見重鸞還站在那裡,伸手撫上獨幽琴絃,動作輕緩,不由輕嘆一聲。
他這九弟總愛惹些風流事,不過,這個姑娘倒是確有不同之處。
這麼想着,便側身對隨從道:“請珞王,就說本王剛剛回府,備酒請他一敘。”
隨從應聲離去,不到半個時辰,兩騎便從珞王府的方向而
來。
尚未走進錦榭便聽得一聲爽朗笑聲,道:“四哥今日怎會由此興致,叫我把酒夜談?原本我還擔心四哥今日剛剛回京,要早些休息,否則定是要備下酒菜爲四哥接風。”
九華一襲墨玉色錦袍,坐在華珩對面,此時只見他向華珩舉杯道:“四哥初回便請我來敘敘舊,莫不是有什麼有趣的事兒告知與我?”
華珩無奈搖頭,淺笑道:“這個時候你竟還想着趣事?今日面見父皇,你莫不是忘了父皇所言?歐陽姑娘這事,怕是你沒那麼容易矇混過去。”
提及歐陽初雲,九華臉色稍稍一沉,道:“我沒想過要矇混過去,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華珩也收斂笑意,凝眉道:“爲兄剛回京中便聽聞,九王爺戀慕青樓女子,併爲此而冷落、嫌棄皇上賜婚的未婚妻子歐陽姑娘,終至歐陽姑娘傷心欲絕,自縊而亡。此事當真?”
九華不由垂首一笑,笑意冷冽,緩緩道:“大哥深居東宮,久不出戶,三哥和六哥各掌刑部與吏部在手,事務繁忙,平日裡便是四哥與我最爲親近,四哥以爲,我可是那樣的人?”
華珩想也不想便搖了搖頭,轉而道:“可是如今決斷此事之人並非爲兄。你外出素來是以九公子之名,之前這件事便也只有我兄弟幾人知曉,可現在經這一鬧,只怕滿朝都要知曉,那個神出鬼沒的九公子就是你,當朝九王爺華珞。究竟是何人,將這事宣揚了出去?”
“哼哼……”九華冷笑道:“自然是想要看我落難之人。
話音剛落,突然只聽一陣輕緩的琴音傳入水榭,九華一聽,臉上的一絲冷笑也頓然消失,瞥了華珩一眼,只見華珩嘴角浮上一抹淺淡笑意,眸色澄明,似是心下明瞭。
“她怎會在此?”九華蹙眉問道。
“她離京遇襲,剛巧我路過,便將她救了下來。”華珩說着,微微一嘆道:“這多虧了你送她的獨幽琴,若非我認出那張琴,倒不一定會出手相救。”
九華失聲一笑,卻不多言,只是把目光投向琴音傳來的方向,若有所思。
見狀,華珩不由問道:“如此說來,傳聞是真的?”
九華挑眉道:“我可能信得過四哥?”
看他神色沉肅,華珩知他有話要說,略一沉思,道:“你我兄弟,同失親母,這麼多年你我一直在找的,本就是同一樣東西。”
說這話時,他一向溫潤柔和的眸中豁然就升起一層迷霧,面上閃過陰鬱冷色,難得他會露出這種神情,九華看在眼裡,心中已有了答案。
“沒錯。”他點點頭道:“我所查之事確與十七年前的宮中慘案有關,當年母妃遇害之時,其實我就母妃宮中,被宮人藏在了箱子裡。”
華珩神色一驚,道:“你看到了兇手的模樣?”
九華搖頭道:“當時宮中一片混亂,那些人又全都黑衣蒙面,根本看不到長相。不過,就在他們打鬥時,我無意中看到其中一人左肩上有一個特殊的印記,雖然後來所有刺客全都被拿下並斬殺,可是當我買通看守屍體的宮人,檢查完所有屍體之後,竟發現,並沒有那個人。”
“印記……”華珩凝眉疑惑了一聲,問道:“什麼印記?”
九華不由得握緊拳,略一沉吟,緩緩道:“梅花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