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無聲。
冬夜風冷,馬車沒有走大道,而是走的僻靜小路,加上這個時候人們多數都已回家休息,路上幾乎不見一人。
不遠處有馬車駛來的聲音,不多會兒便轉了個彎,進了這條小道。
寬敞的馬車內坐了兩人,一人是嵐音樓後院的撫琴女子重鸞,另一人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身着錦服,想來正是那禮部右侍郎葛青山。
只見他定定看了重鸞片刻,臉上浮上一絲讚賞笑容,道:“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沒想到我葛某人今生,竟也能得見如此佳人。”
重鸞微微垂首,似是輕笑,隨意地撥弄着懷中古琴,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宣公之氣,然重鸞一介風塵女子,怎比宴姜?”
葛青山頓然一笑,道:“英雄不問出處。姑娘身在風塵,卻潔身自好,才情高逸,如此一說,倒教葛某人有些慚愧了。”
他說着看了看重鸞懷中古琴,“我瞧姑娘有撫琴之意,莫不是這一路顛簸,讓姑娘不舒服?”
“沒有,我只是怕擾了大人。”
“哈哈……無礙。”葛青山連連擺手,“姑娘若是有意,儘管彈奏,我讓車伕慢一點就好。”
他說着上前撩開門簾,對車伕道:“重鸞姑娘想爲本官彈奏一曲,你們速度放慢些,不必着急。”
車伕應道:“是,大人。”
話音落下,車內便傳來輕輕的撥絃聲。
葛青山緊盯着對面美人看着,心中歡暢不已,不由道:“能得姑娘青睞,實在是我葛某人三生有幸。”
“不然。”重鸞手上動作越來越快,低眉巧笑道:“重鸞倒是覺得,大人遇上重鸞,實則是大不幸。”
“哦?爲何?”
“我會殺了你。”她說着擡首看着葛青山,嘴角笑意似有似無,手指緩緩劃過琴絃,而後按在其中一根弦上。
葛青山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
驀地,聲音戛然而止,葛青山只覺身上一陣劇痛,怔愕地低頭看了看,一根纖細琴絃已穿體而過。
“你……”他想開口,卻見重鸞纖手微微一揚,下一刻他就覺得脖子裡一緊,另一根琴絃已經繞進脖子裡緊緊勒住。
而重鸞的臉上始終沒有一絲表情,動作沒有絲毫慌亂,另一隻手依舊安然彈着琴。
“爲……爲什麼……”葛青山瞪大眼睛,對着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重鸞清眉淡淡一挑,笑靨如花,“因爲,我是重鸞。”
“你……”葛青山大吃一驚,擡起手想要指着重鸞,“沈……沈重……”
沒等他說完,重鸞手上一用力,葛青山便瞪了蹬腿,嚥了氣。
重鸞收回琴絃,對着外面道:“大叔,煩勞停一下車,葛大人有些不適。”
“籲……”車伕連忙停車,撩起簾子問道:“大人怎麼了……”話未說完便聽一聲車伕悶哼,繼而沒了聲音……
三道人影在黑暗中快速閃過,突然其中一人停下腳步,看着前面的路口,蹙起眉峰道:“我們來晚了。”
宜文聞了聞道:“血腥味兒!”
而後三人相視一眼,快步掠了上去,等他們追到馬車旁,都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這個衣袂飄飄的白衣女子,懷抱古琴落落而立,本該如仙
人臨世,然地上的四具屍體卻讓他們齊齊皺眉。
看清來人,重鸞方纔的一絲慌亂漸漸褪去,與九華對視片刻,只聽他緩步上前道:“你殺了他。”
簡短一句話,重鸞便知他已經認出了她。
她不予置否,道:“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我。”
九華大略檢查了一下傷口,目光落在重鸞手中的琴上,“常用之琴有七絃,不過我瞧姑娘這張琴,雖有七絃,卻並非七絃琴。”
說話間他已經走到重鸞面前,“五絃奏曲,兩弦取命。我說的可對?”
重鸞後退一步,笑道:“公子果真是聰明人。”
“可是,你殺了禮部右侍郎此舉,卻着實不夠聰明。”驀地,九華神色一冷,眸光犀利地看向重鸞,“現下朝中上下氛圍如此緊張,這個時候葛青山被人暗殺,官府定會徹查到底,到時候只怕你依舊免不了一死,甚至還會牽連整個嵐音樓。”
不想重鸞絲毫不爲所動,淡淡道:“那便徹查吧,生死由命。再說,有公子你在,方纔說的那些應該都不是問題了。”
九華擰了擰眉,道:“此話怎講?”
重鸞道:“若是我當真如你所說,會因爲殺了葛青山而被處死,你也不會待在這兒與我說這些,而是匆匆去報官了。”她說着頓了頓,想了想道:“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說。”
“今晚之事你權當沒看見,怎麼處理怎麼對付,我自己想辦法,作爲回報,我可以爲你做任意一件事,只要不是殺人放火。”
“呵!”九華不由輕笑,“你又不是沒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再多殺一個,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我殺人是因爲有些人該殺,而且必須死在我手裡。”她說着擡眼定定看着九華冷眸,沉聲道:“你只要說,這交易你接不接受。”
聽着四下裡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九華彎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成交。”
第二日,未至午時,禮部右侍郎和何家大公子被殺之事便傳遍京都。
未進行雲軒,先聞陣陣琴音,聲聲清脆,帶着鏗然輕狂的氣勢。
走到軒外的九華和身旁的年輕男子都微微一怔,停下腳步相視一眼,繼而向軒內望去,透過被風撩起的簾幕,隱約可見那一襲水紅色身影正端坐軒內,面前擺着一張古琴,但見纖手十指翻飛,琴音飛瀉,隱隱流出一股難以抵擋的恢宏氣勢,狂妄意境。
二人皆是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略顯瘦弱、衣衫清簡的姑娘,竟能將這一曲《酒狂》奏得如此氣勢卓絕。
兩個男人靜靜地站了半晌,而後竟是心有靈犀般,轉身離去。
在這一曲《酒狂》之中,他們不僅僅聽到了恢宏氣勢,更聽到了滿腔壓抑的憤怒與悲痛,只是這樣的悲憤被她悉數化在指間,化在琴絃上。
所以,她的面上纔會不見任何表情。
“她就是沈重鸞?”年輕男子眼中盡是驚豔之色。
九華道:“她是嵐音樓的重鸞姑娘,至於是不是莊主要找的沈重鸞,我便不得而知。”
此人正是昨日與九華會面之人,隱月山莊莊主慕容揚,聽得九華此言他不禁笑道:“如此佳人,無論是或不是,都不枉相識一場。”
言談間,兩道身影快步走過來,對着九華行了行禮,只聽宜文道:“公子,已經打聽清楚,現在四下裡都
在傳昨夜城裡出現了盜賊,好多人家不是財寶被盜,便是人命被傷,那些盜賊個個武藝高強,且是使用細軟金絲殺人,禮部右侍郎葛大人,便是在回府途中遭了他們的毒手。”
火凡接着道:“昨晚在船上被傷之人是何公的長子何遠,這姓何的雖然自己無官無職,但是與朝中很多官員交好,來往密切,又是大理寺卿魏鵬的大舅子,所以魏鵬一大早就已經向皇上請命,親自調查何遠被殺一案。”
九華眉峰微凝,雖沒有出聲,眼底明瞭的笑意卻看得清楚。又問道:“嵐音樓那邊有什麼動靜?”
宜文道:“已經給馮媽傳了話,馮媽說很感謝公子從盜賊手中救下重鸞姑娘,來日有機會定會親自登門道謝。至於重鸞姑娘,既是受了驚嚇,公子若不嫌,便留在府上休養幾日。”
慕容揚疑惑道:“重鸞姑娘也遇上了盜賊?”
宜文道:“昨晚那葛青山想請重鸞姑娘到他府上撫琴,不想半路出了事。許是葛家怕壞了葛青山的名聲,對官府絲毫未提昨晚之事,是以,這件事並未與重鸞姑娘沾上關係。”
慕容揚這才放了心,點頭道:“那就好。”
剛說完,突然只聽前面傳來一陣叫喊:“公子……”
循聲望去,只見星洲匆匆忙忙跑來,苦着一張臉道:“公子不好了,紹姑娘……哦不,是紹公子來了,就在門外,說是要見公子。”
九華略一沉吟,道:“請。”
一盞茶未飲盡,星洲已經領着那人匆匆而回。
彼時九華正坐在行雲軒外的石桌旁,邊聽琴邊道:“一點不雜桃李春,一水隔斷車馬塵。恨不來爲清夜飲,月中香露溼烏巾。”
重鸞眉一挑,道:“梅色固然是好,只是可惜了青天白日空無月。”
“哈哈……”九華朗聲一笑,“重鸞姑娘當真是好才情。”
“這世間人,再好的才情,怕也不及你九公子。”身後傳來澹澹嗓音。
九華回身看去,只見一名身形嬌小、身着水綠色錦袍的年輕公子正快步走來,在九華身旁款款落座,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向重鸞。
九華道:“又是何人惹你不悅?”
紹公子沒有答他,只清冷一笑,問道:“她是誰?”
九華看了看重鸞,道:“一位朋友。”
聞言,那紹公子不由挑眉道:“你倒是什麼樣的朋友都有。”
言罷,不顧九華臉上的詭譎笑意,直直盯着重鸞。
覺察到他的目光並不友善,重鸞動作片刻不停,更未曾向他看一眼,自顧撫琴,直到一曲終了,她方纔收音,而後抱琴起身走到九華身邊,“你有客人在,我不打擾了。”
說着對九華和紹公子點頭致意,款步離去。
紹公子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頓然就沉了臉色,冷笑道:“這就是你總是不在府上,甚至未曾到鎮國公府登門拜訪的原因?”
九華沒有回答,轉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紹公子道:“你瞞得了所有人也瞞不了我,九華,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大禍?”說到這裡他的面上閃過一絲擔憂,“雖說皇上現在在病中,可是歐陽府的事已經傳遍了京都,衆人皆知歐陽家的小姐負氣,服毒自盡,老國公也氣得病倒在牀,滿朝文武都在議論這件事,若是處理的不好,你會成爲衆矢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