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鸞!
九華一聲怒喝,雙拳緊握,上前一步,“跟我回去!”
重鸞的聲音似是從四面八方傳來,尋不着蹤跡,“九華,這是我要做的事,你我之間有約定,你忘了。”
“我沒忘,是你忘了,約定裡沒有這一條。”
“約定裡該有些什麼,由我說了算,又或者,你我之間的約定隨時取消。”重鸞的聲音越來越冷,琴音的波動也越來越明顯,就連雨簾都還是在半空中輕輕顫抖、跳躍。
步清倬側身,正好看到夜立,便衝夜立微微點頭,夜立會意大步朝着梅閣的方向走去。
九華冷笑一聲,“取消約定?沈重鸞,你忘了,若是沒有這個約定,你早已不可能站在這裡了。”
重鸞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拿走這條命。”
九華道:“如果一定要這麼做,才能把你帶走,我會的。”
步清倬在雨簾後面淡淡一笑,這便是愛之深恨之切嗎?
“回吧。”許久過後,重鸞給他的依舊是這兩個字。
這一次算是徹底激怒了九華,揚手一掌摧毀了門兩旁的石階,瀾月閣弟子涌上來看着他,他卻視而不見。
步清倬輕輕揮揮手,示意衆人退下,對來到身邊的人輕聲道:“撤掉陣法。”
“閣主!”那人大吃一驚,然而迎上步清倬冰冷的眼神,他還是乖乖離開。
就在九華第二掌揮出之時,閣內又一道琴音傳來,擋住了九華的掌風,而後打在九華身上,他身形微微搖晃,卻強硬着向前走了一步。
緊接着便是第三掌,第四掌……
步清倬沉了臉色,九華這根本不是要破壞瀾月閣,或者傷害重鸞,而根本是故意接下重鸞一次又一次的琴風襲來。
驀地,步清倬神色一凜,上前一步攔住了九華的路。
與此同時,梅閣裡的琴音戛然而止。夜立用手緊緊按住琴絃,方纔還不停劇烈顫動的琴絃在他的手心裡並沒有立刻停下來,掌心裡很快便滲出血來,順着琴絃一點一點流出來。
重鸞神色凝重,鳳眉緊蹙,緊盯着夜立流血的手,雙肩輕輕顫抖,卻是一言不發。
九華身形微顫,卻始終直直站立,與步清倬對面站立,四目相對,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到步清倬眼中有一絲羨慕,或者說是贊意。
“她不願見你,今天你就不可能進得了這道門。”步清倬淡淡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交到九華手中,“相信我,也相信她。九公子如此聰明絕頂,不會不明白這其中意思。”
九華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神情有一絲怔愕。
“若是我沒有提出此事,也許這樣東西,如今她已經親自交到你手中。”步清倬說着突然輕咳了一聲,九華立刻敏銳地擡眼看他,“你……”
“我沒事。”步清倬笑得清淺,“我和她之間有未了的劫,那無論生死,一定要了結才行,否則我們這一生都不會安寧。你瞭解她,不可能不懂她的想法。”
九華怔住,定定地看着步清倬,雙拳緊握,將步清倬交給他的東西握在手中,棱角扎進手心的肉裡,順着手留下來的雨水隱隱泛着紅色。
驀地,他對着瀾月閣
的大門、對着步清倬淡然一笑,而後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雨霧之中。
待他一走,步清倬突然彎下腰去,伸手撫上胸口,皺緊眉頭,歇了口氣,他轉過身朝着梅閣走去,每一步都深深踩在泥水裡。
見步清倬進屋,站在門口的夜立瞥了一眼屋內,而後從外面關上了門,大步走進雨中,任雨水衝去手心裡的血跡。
下雨天屋子裡暗淡很多,卻沒有點燈,步清倬一步步走到怔怔站在窗前的重鸞面前,看了她兩眼,突然伸手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是不是心疼了?”他輕輕開口,聲音繾綣呢喃,難得沒有殺意,沒有冷意,“那一下下不僅打在他身上,更打在你心裡,對不對?”
重鸞哽咽了一下,將臉埋在他懷裡,沒有出聲。
步清倬又道:“若是心疼,那就哭吧,這裡沒有別人。但是你要答應我,過了今晚就不要再想他,只想着我,明天,你的心裡只能有我。”
而後他輕聲問道:“好不好?”
瞬間,重鸞一直強忍着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滴在步清倬的衣襟上。
好不好?
他問,好不好?高高在上的瀾月閣閣主,這一生何其尊貴榮耀,他是江湖武林的神話,是多少人又敬又怕的神,可是現在他問,好不好?
他的要求如此簡單,然而對她來說,卻又如此的難。
因爲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人漸漸佔據了更高、更重的位置。步清倬說的沒錯,那一下下確實也打在她自己身上,抽的她渾身都疼,疼得無法釋放……
嘉蘭急得直跺腳,遠遠地看到華瑍的身影,她連忙奔着迎了上去,“大哥,怎麼辦?”
華瑍神色沉冷至極,儘管他已經努力壓抑情緒,卻還是忍不住雙肩顫抖。“她不會聽我的,否則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怎麼辦?姑娘她……她怎麼這麼突然……”
華瑍擰了擰眉,道:“不是突然,而是必然。對於執念一生的他們來說,一切註定慘烈收場。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們必須儘快查清步清倬的身份。”
“可是,現在知道他身份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不,還有一人。”
“誰?”
“當年與母妃關係最親近之人,若歡姑姑。”
嘉蘭喜道:“我知道她在哪,我帶你去!”說罷,兩人兩騎匆匆向着莫涼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若歡姑姑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那神色、那容貌着實像極了那個人……
“殿下!”她一聲驚呼,“當真是大殿下!”
華瑍點點頭,上前扶住身形顫抖的若歡姑姑,“姑姑,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若歡姑姑輕嘆一聲,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其實,我知道的,你都已經知道了,甚至,比我知道的還要多。這些年,承蒙珞兒照顧,我才能保着這條賤命,再見你和重鸞,可是,我已經太久不問世事。”
華瑍和嘉蘭眼底閃過一絲失落,若歡姑姑又道:“不過,有一個人,也許知道得更多。”
“誰?”
“重安寺慧明主持。”
大寒日,雞始乳、鷙鳥厲疾、水澤腹堅。
一大早,瀾月閣裡的人就忙碌起來,然而卻沒有人感覺得到喜慶之意,相反,所有人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沒有親友,沒有走禮,沒有喧譁。
今天的瀾月閣出其地安靜,除卻風雨聲,再無其他。
梅閣內外除卻幾個鮮紅的大大的喜字,並沒有繁重的紅綢綵帶,只有滿屋的梅花香。站在窗前望去,院子裡的梅花在風吹雨打之下,不停搖晃,花瓣落了一地。
許久,她緩緩回過身來,明亮的火光下,那一襲鮮紅的嫁衣如此刺眼,刺得她快要睜不開眼睛。
她雋眉一挑,寬大袍袖揮起,屋內的燈頓然滅了,只剩下三兩盞昏黃微弱的燈光,靜靜地待在角落裡。
怔怔地站了許久,她終於動了動手腳,走到放着嫁衣的木架前,緩緩退去自己的衣衫,換上那一身嫁衣,每一個動作都細緻緩慢,只是卻一如既往地任由長髮散落,遮住後頸的傷痕。
而後她坐在案前,打開一隻酒罈,濃郁的梅花香頓時撲鼻而來。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昏暗中傳來一道醇厚的男子嗓音,重鸞沒有擡頭,低頭煮酒,不急不躁。
俊朗身形在她面前站定,而後坐下,接過她遞來的杯盞,送到嘴邊最不忍喝下,細細聞了聞,“還是那種味道。”
“十年了,你竟還能記得?”
步清倬道:“此生不輟。”
惹得重鸞頓然一聲冷笑,他卻不在乎,頓了頓,又道:“爲我撫一曲,可好?”
重鸞想了想,道:“好。”
話音落,重鸞一個旋轉,在不遠處坐下,紅色的水袖輕輕一揮,而後鋪展開來,擱在不遠處的忘魂琴便輕飄飄地飛來,落在重鸞面前。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說。”
“曲終之前,我問你便答。”
步清倬略一沉吟,道:“好。”
重鸞頓然一笑,纖纖十指撫上琴絃,琴音緩緩流瀉,一如意料之中,是那一曲……廣陵散。
重鸞問道:“無月與瑜王是父子,你與瑜王是同盟,那你與無月是什麼關係?”
“陌生人。”
重鸞凝眉,“十年前,我爹被害,先是受了很重的內傷,而後被一劍穿體而過。他的內傷,是何人所傷?”
步清倬想了想道:“我。”
重鸞不由得向着步清倬這邊瞥了一眼,又問道:“我爹那一劍,何人所刺?”
“我。”依舊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重鸞的琴音微微一抖,“你是害死我爹的兇手,也是害死梁木那些人的兇手,對不對?”
“對。”
“你身爲叛徒,殺師謀位,你也想殺我,是嗎?”
步清倬猶豫了一下,端起杯盞一飲而盡,而後閉上眼睛,嘴角挑出一抹悽冽笑意,“是。”
“那你爲何又要救我?那些在暗地裡救我的人,是你的人,是你的安排,對不對?”
“是,我不想你死得太早。”
“你捨不得我死?”
步清倬想了想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