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言。
這樣的情況早已在九華的意料之中,所以九華沒有絲毫驚訝,只是默默地陪着重鸞一步一步走回文心殿,看着她一步一步走進房中,而後不管身後緊跟着走上來的九華,“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愣愣地站在門外,看着緊閉的門,九華哭笑不得,擡手欲要敲門,卻在碰到門之前又迅速收回手。
既然她現在心中多有不悅,只怕他的解釋只會讓她更加不悅。
走到院子裡的桌旁坐下,儘管就這麼被重鸞拒於門外,九華心中卻沒有一絲怒意,相反,倒是有一陣竊喜。
不得不承認,重鸞是一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其實很多事情她很早就知道,不說並不代表她愚笨、不在乎,而是因爲她早已看穿他的想法。她在等,等他處理完他的事,而後再追問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不希望他的計劃被打亂,不過是希望他能找到那個害死他母妃的兇手。
這樣漠然無聲的成全,遠比哭喊着、唸叨着爲了他而做了些什麼什麼,更讓他能感覺得到她的心,那一顆神女素心。
“吱呀”一聲輕響,打斷九華思緒,九華頓然側身望去,只見那一抹清影立於窗前,正靜靜地看着他,眼神頗爲怪異,有考究之意、有埋怨之色、亦有淡淡的瞭然笑意。
九華付之一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卻不想他剛剛站定腳,便又聽“啪”的一聲,窗子也應聲關上。
呆呆地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腳,九華終於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不管怎樣,不管在這一刻之前重鸞生氣與否、怨恨與否,至少從她莫名其妙關上了窗子那一刻起,她已然原諒了九華,原諒了他之前的一切隱瞞。
又聽“吱呀”一聲,門開了,褪去披風的重鸞一襲素淨白衣,託了茶壺和杯盞緩緩走出,將東西放到石桌上,沏了兩杯茶。
端起杯盞輕輕呷了一小口,重鸞側身望向九華,輕啓朱脣道:“說吧。”
九華垂首輕輕太息,走到她身邊坐下,低頭看着杯盞,沉吟片刻,緩緩道:“其實,當初你從細鳳城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便也是傾月從你手中奪走高東留給你的信物的那天晚上,我已經見過傾月,而且那天晚上,步清倬也出現過。”
聞言,重鸞鳳眉一挑,睨了他一眼,眼神看不出喜怒。
九華又道:“步清倬早已有了動瑜王的心思,而且也早就知道當年的事與皇后娘娘有關,他知道我一直在找當年的兇手,便與我合作,聯手引玴王出手對付瑜王。畢竟,皇后娘娘和瑜王加在一起,勢力龐大,任何人動了他們,待他們一倒,都會被累及牽連。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既能把他們的罪惡揭露出來,又無需自己動手,借刀殺人纔是殺人的最高境界。”
“借刀殺人……”重鸞嘴角拂過一抹清笑,笑意冷得刺人,“果然是步清倬,他向來就是這麼陰險冷酷的人,看來九公子與他走得近了,處得久了,竟也不知不覺沾染
了些他的陋習。”
九華忍不住低頭一笑,爽朗笑出聲來,“陋習?”
重鸞冷睇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這期間發生的很多事,其實都只是做戲給別人、給我看?就連當初在陶城外,你們動手一戰,也不過是……”
“不。”重鸞還未說完,九華救斷然接過話,一瞬不瞬地看着重鸞,眼角笑意微冷,帶着絲絲孤傲,“我與步清倬只是就一件事有所合作而已,卻並不代表我與他就此成爲朋友,相反,若是他想要奪走屬於我的東西,我隨時可以與他翻臉爲敵,鋒刃相向。”
重鸞稍稍驚愕,九華方纔說的是,屬於他的東西?
九華繼續道:“四哥曾與我說過,奪妻之恨大於天,對於不共戴天之人,一輩子都成不了朋友。”
聽出他話中之意,重鸞不由得扭開頭去,不看他。“不管怎樣,總算是爲歐陽姑娘和錦平郡主報了仇,那便是最好,只是這段時日,着實辛苦了歐陽將軍,被那麼多人誤會、埋怨,還要壓住心頭的恨,與仇人同爲一路。”
九華點點頭,神色沉湎,“當晚他對我惡語相向,對我出手,又割袍斷義,說實在的,當時在歐陽府我心中閃過萬千思慮,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點。直到後來慕容莊主的事情給了我點醒。
其實當時,我們離開隱月山莊走了沒多久,慕容莊主追了上來,雖然我與他心中都明白,可是你們卻並不知曉其中原委,我也沒打算告訴你,畢竟此事事關步清倬,我只怕你一時氣惱,不願這麼做。說起來,這件事倒是委屈了慕容莊主,爲了不讓你爲難,他寧願被所有人誤會,尤其是嘉蘭姑娘,聽聞,他爲了嘉蘭姑娘,心中沒少受折磨。
所以,再想起末風的所作所爲,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說明一件事,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對付我們,尤其是那一次我在牢中遇襲,末風回去之後向瑜王獻計,殺了幾個黑衣人,把他們的屍體悄悄藏在玴王府的後院,藉此陷害玴王,而後在瑜王的京畿衛前去搜查的時候,又派人偷偷將此事泄露給玴王府,如此一來,玴王便知曉此事是瑜王故意想要陷害他,而讓他對瑜王恨意更深……”
重鸞微微挑了挑眉,絲毫不覺驚訝,“包括前幾天的王府遇刺事件?”
九華點點頭,“你都知道?”
重鸞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神色,緩緩站起身來,“我若是告訴你,其實從一開始,從慕容莊主追上我們那一刻起,我就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你信嗎?”
九華不由得微微愕然,繼而看着重鸞滿臉的瞭然神色,點點頭道:“信。”
頓了頓,又道:“所以,這短時間裡,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卻不點明,你是在等我自己告訴你。”
重鸞淺笑,九華卻感覺到她笑意中的冷冽氣息,“你似乎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我?”
九華皺了皺眉,“何事?”
“梅若心法。”重鸞說着看了看九華微驚的臉色,淡笑道:“雖然父親離開之時,我
只有九歲,可是並不代表我認不出梅若心法。那晚你與步清倬動手,用的就是梅若心法,而且你的梅若心法比之步清倬,更加純正,更加貼近父親曾經說過的那種效果。換言之,也許你的梅若心法比我父親所學的梅若心法更要精簡,可以算是精髓中的精髓。那……”
重鸞說着驀然回身,目光凌厲,定定看着九華,“傳授你梅若心法之人是誰?”
聽她說完,九華的臉色由方纔的疑惑已經漸漸轉爲了然,這會兒只聽他淡淡一笑,起身道:“那個人你認識,烏孫婆婆。”
重鸞頓然皺了眉,“這梅若心法乃是我家傳,她爲何會梅若心法?”
九華輕笑,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交到重鸞手中,“這是婆婆留下,讓我等到合適時機交給你的,她說,你看了這個東西,一切自然都會明白。”
重鸞疑惑地看了九華一眼,見九華點了點頭,便伸手打開了帕子,豁然怔住。
那是一枚梅花戒,上面的梅花圖案與重鸞身上的如出一轍。
“太婆!”重鸞幾乎是驚呼出聲,豁然想起在竹泉鎮時,烏孫婆婆瀕死之際,曾經讓重鸞喊她一聲太婆。
“怎麼會……”輕輕呢喃一聲,重鸞擰緊眉頭看着九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九華輕輕扶住她顫抖的肩,沉聲道:“其實你在竹林外遇襲那日,烏孫婆婆在給你包紮傷口的時候,已然認出了你背上的梅花圖,也知道了你的身份,也正因此,她纔會捨身保護你,畢竟,你是她的親人,是她的嫡傳曾外孫女兒,她又怎能不心疼你?那一聲太婆,你喊的一點都不假,因爲,她就是你的太婆,你的外曾祖母,你母親的祖母,亦是創下這梅若心法的人。”
重鸞低頭,緊緊看着手中的戒指,一言不發。
九華又道:“婆婆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你放棄復仇,不要讓仇恨陪着你度過這一輩子。她把一身功力盡傳於我,我答應過她,除了救你之外,這一輩子絕對不會濫用梅若心法。”
想起那日烏孫婆婆臨死前的託付,九華下意識地垂首,向重鸞看去。烏孫婆婆之意他不是不明白,重鸞也不會不明白,可是,與聰明人對話,有些話卻無需說得太明白。
烏孫婆婆的選擇畢竟不是重鸞的選擇,他相信,重鸞會有自己的選擇。
“婆婆臨終遺願你可以自己斟酌,這一路走到現在,有些事情確實早已不像婆婆想象的那樣,也不是誰能掌控得了,說停便停的。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不管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當初的交易都會一直在,直到你完成你的計劃,直到你自己說‘結束’爲止。”
“呵!”聞言,重鸞不由得冷笑一聲,笑得悽清,“結束?會結束嗎?”
她擡頭看向天空,宮燈明亮,她卻只看到了宮闈之中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這不是結束,這一切纔剛剛開始而已。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今他不僅僅是我的殺父仇人,亦是害死我太婆的兇手,我如何能就此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