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空氣中,浮動着一抹窒悶。漫天星月,輕籠起薄紗,卻不見一絲流光。
屋內,一燈如豆,飄蕩着濃重的藥味。昏暗中,傳來孩童壓抑的哽咽聲。
“姐姐,他們又打你了?”蕭非看着蕭紫衣紅腫的臉頰,眼底涌出一片氤氳霧氣。
“沒什麼,小非你別擔心。”蕭紫衣熟練地爲他掖了掖被子,神色溫柔卻溢滿堅定,“別哭,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因爲這點小事,就哭哭啼啼,姐姐會看不起你。”
小非一雙小手抓緊被子,生生把淚水bi了回去,用力點點頭,“姐姐,我們離開蕭府吧?這樣就沒人能欺負你了。”
“傻瓜,離開了誰給你買藥?誰供你讀書?”
自那年風雪之後,蕭非便身子弱,每年總要病上個半載,幸好有蕭嚴請了大夫,又用藥續着,才能勉強維持。而且,蕭嚴還請了西席,教小非讀書識字,這樣的生活,是自己給不了的。因此被委屈刁難,挨餓受凍算得了什麼?
在她心中,唯一的親人就只有小非,她既應了孃親遺願,照顧好小非,這便是她的全部。
蕭非吸了吸鼻子,“可是,大娘他們——”
“那些你不必擔心,只要好好跟着先生學習,等你足夠強大,便能做自己想做之事。”
蕭非聞言,星眸中溢出堅毅,“嗯,我聽姐姐的,我要努力變得強,然後來保護姐姐。”
“小非乖,再睡一會兒。”
蕭紫衣動容,輕撫着他小小的頭,牽脣一笑,清波盪漾,有一絲寵溺的漣漪盪漾開來。小非這孩子,總成熟懂事得讓人心疼,越是這般,越想讓人疼愛。
望着蕭非無邪的睡顏良久,蕭紫衣才起身走出房,返身輕關上門。
一個小丫鬟走過來,微微一扶,“二小姐,大小姐請您到花園湖邊去一趟。”話語中淡然無波,聽不出任何尊敬,就連那一聲“二小姐”,也叫得勉爲其難。
蕭紫衣並不在意,向蕭非緊閉的房門望了一眼,才
緩步離去。
“墨哥哥方纔送我的夜明珠,不小心掉入了池塘中,你去撿上來。”蕭微雨指着波光鱗動的水面,目不轉睛瞪着蕭紫衣。
蕭紫衣不語,將視線越過她身側,望向前庭。
月色溶溶,輕籠薄紗,映出花廳中影綽明亮的燈火。笑語盈盈,隱約傳來,即便未見於眼前,也可在腦中勾勒出裡面怎樣一番華宴情景。招待二皇子和祁王世子,蕭夫人想必也是花了心思的。
她知道蕭微雨定不會簡單放過她,卻沒想到這下丫頭如此藏不住事,夜宴百忙之中,還能抽出空來刁難她。
“不想下水?你——”
蕭微雨等得不耐煩,一個“你”字纔出口,便聽得“噗通”一聲,岸上哪還見蕭紫衣身影?唯留水面清波盪漾,水紋一圈圈散開來,好似夜綻的曇花。
她身如靈魚,在水底穿梭,不消片刻,便破水而出,手中一顆圓潤的珠子,點點星芒在她指尖開放。
也不理會呆立的衆人,蕭紫衣敏捷地爬上岸,將夜明珠交到蕭微雨手裡,語調低緩,辨不出悲喜,“拿好,別再丟了。”
“你——哼!”蕭微雨惱怒,“告訴你,別想着到爹那裡去告狀,不然受罪的還是你!”
說完,在丫鬟的簇擁下離去,宛若衆星拱月。
花園中重歸一片寧靜,偶有蟲鳴風響。夜風自身側穿過,撩起她濡溼的長髮,吹拂在她尚滴着水的衣裙上,蕭紫衣卻仿若未見。
她孑然立於夜空下,四周灑下星月銀輝,身形秀美,卻蕭瑟如歌。
“你爲什麼不反抗?”
淺草後的大樹下,黑衣少年倚樹而立,黑髮黑眸,幾乎掩映在夜的陰影之下。但他身上烈火般的光芒,卻難以遮擋。
“有何用?”蕭紫衣反問。
他想了想,“至少能自保。”
“若只看眼前,便保護不了自己所珍重的東西。”於她來說,小非就是無雙的珍寶,值得她傾盡全力去守護。
“
何爲珍寶?”
“捧在手心,珍重到了骨子裡,勝過自己生命尊嚴,不能失去之物之人。”蕭紫衣字字鏗鏘,敲擊在風中,
少年嗤之以鼻,“靠委曲求全得來的珍寶,要之何用?”
“等你有想要保護之物時,再來談也不遲。”
蕭紫衣不明白,自己爲何要站在這裡,和一個甚至還爲成年的少年,討論這樣嚴肅的問題。生在帝王家,錦衣玉食,隨心所欲,百里墨確有狂傲的資本。可他畢竟還太年輕,待到紅塵流轉,風霜鐫刻,他是否還會有今日這般的自信?
時隔多年以後,兩人再度回憶起這番對話,卻是物是人非,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你叫什麼名字?”百里墨並未繼續接話,而是盯着她問。
蕭紫衣還未及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嘴已不覺動了動,吐出三個字,“蕭紫衣。”
在他如電的目光下,不知爲何,她竟下意識無法隱藏。這孩子不簡單,現下已有這般氣勢,假以時日,必定人中之龍。
“紫衣?”百里墨打量着蕭紫衣猶自滴着水的一襲白衣,和在衣衫下包裹的單薄身子,“不像。”
蕭紫衣無語,“怎能以貌取人?眼睛看見的,未必作得真。”
“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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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墨意味深長的嘆息,劃破寧靜夜色,沁入蕭紫衣心中,竟是聽出了一抹悲涼,透盡滄桑。這少年,究竟承載着怎樣超出年齡的沉穩與無奈?
“百里墨。”少年指了指自己,言簡意賅道:“你,還是別在這裡吹風了,雖說入夏,難免寒涼。”
百里墨說着關心的話,卻依舊面無表情,看似是做了自己很不習慣的事。彆扭地掃了蕭紫衣一眼,他隨即飛身一躍,便在夜色中消失了蹤影。
他也該是從夜宴中偷溜出來的吧?蕭紫衣仰頭,又望了望那顆兀自搖動的蒼茂大樹。月影搖動,枝椏斑駁,彷彿一切皆是輕夢一場。
水中花,鏡中月,紅塵濁世,暗影浮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