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紫衣似是有所感應,於立足的樹前回過身,正對上月清流雖易容掩去原本的藍色,卻依舊澄澈的雙眸。這一瞬,無需解釋,千言萬語,於這一望中,無聲交匯。
紫衣,你終於想起了所有事?
不錯,清流,我知道了自己該去做什麼。
好,你既已決定,就讓我來參與。
月清流目不轉睛望着蕭紫衣,片刻,邁步上前,臉上那自若的神色,好似什麼皆未發生,又像終在他意料之中。在決定下雪山那時起,他便明白,有些事她不會忘,即便一時掩埋,也總會破土而出。
他擡步走上前去,在蕭紫衣面前站定,伸手將手中油紙包遞上前,隻字不提恢復記憶之事,只淡若風雲地笑道:“先填填肚子,然後你想去哪裡,再繼續逛。”
蕭紫衣接過來,卻未打開,輕搖了搖頭,她既以想起前塵往事,就沒必要再於城中閒晃,眼下,還有遠比這更爲重要之事,“不看了,我們先找個客棧住下來,可好?”
“依你,由此向東,便是樓奉山的司馬府,不如在附近先落腳?”
“不,我們往西,到太子府周圍去。”
月清流眸光一閃,彷彿若有所悟,但還是含笑點頭道:“好,就向西行。”
兩人在許願樹前衆人的注視中穿過人羣,向着河西畔行去。走出幾步,蕭紫衣忍不住駐足,回首又望了一眼那棵許願樹,大樹依舊搖曳着夜的光影,在斑駁的枝椏間,彷彿依稀可見“知心”的微芒。
她閉了閉眼,重又邁開腳步,迎向不遠處等候她的月清流。若墨還在長安城中,總會再相見,雖按耐不住分別數月的殷殷企盼與思念,但理智告訴她,尚需再隱忍。
而此時,卻有一人自東行來。
百里墨一身黑色布衣,一頂斗笠遮住大半張臉。雖這樣裝扮,在盛夏的晴夜有些突兀,但今晚街上人聲鼎沸,身影繁雜,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刻意隱藏起來的他。
聯絡好幾位仍衷心於百里家的朝中重臣,祁桓便先行離開
了長安城。此舉是爲避開太子祁睿的搜查,祁桓離開禁宮之後,祁睿以尋找親弟爲名,滿城搜捕,但他們皆明白,祁睿此舉,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給尋找百里墨找個託詞,料他怎樣也不會想到他們就躲在司馬府中,因此才能得以暫時安全,可幾人商議之後,祁桓還是先到崇州城去,部署大祁之外事宜。
百里墨卻留了下來,穩住樓奉山,靜觀其變。催、情藥之事過後,樓笙見到百里墨,雖能看出還存有情感,卻也多了幾分忌憚,百里墨對此放心了許多。但誠如祁桓所言,對待樓奉山其人,還需謹慎。
自司馬府中的小丫鬟交談中,他聽聞今夜乞巧和許願樹一事,他當下便明白,所指那棵樹,正是當日河畔,爲了躲避箭雨,他讓紫衣曾藏身過的那一棵。當時父皇母后皆主張砍伐了那樹,但他鬼使神差,將此事攔了下來,卻不成想,如今成了一份惦念。
因此,他明知現身鬧事之中會有危險,卻還是來了,伊人離去,芳蹤杳杳,放不下的,便是心中那抹思戀。
但百里墨卻不知,僅是數十步之遙,他便與向着反方向行去的蕭紫衣錯身而過,未能見面。
若百里墨能早來片刻,若紫衣和月清流能再多停留一會兒,若紫衣不是選擇去了太子府那方,也許,在這般鵲橋相會的日子裡,兩心的相思,便能得以一償所願。
只可惜,世事無法假設,錯過,終是錯過。
百里墨在人羣中負手而立,沉默地端詳着那經歷了刀光劍影的大樹,眼底一片如蒼穹掩映的墨色。繁雜纏身,遮不去未曾消散過的思念,紫衣,你已走了數月,到底身在何方?
“方纔那姑娘,又哭又笑,莫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誰知道,比起乞巧,她好像對這棵樹更爲情有獨鍾。”
“也是,可若說她並非爲許願而來,又像是往樹上扔了東西,看那模樣,不像莫不在意的樣子。”
“但她身邊跟着男人呢。”
“許是求的正是能和那男人姻緣和美也說不定。”
“我覺得那眼淚不像——”
“自己還沒討到媳婦,別人的事,我看你還是少關心那麼多。”
身旁的議論聲傳入百里墨而中,百里墨神色一凜,飛快擠出人羣來到了樹下,頭上的斗笠,險些因他疾速的腳步而飄飛出去。他單手按住斗笠,神情急切地仰頭往枝椏間望去,一眼便見到卡在樹枝間那小巧的首飾盒,這是那年七夕,他親手買給紫衣之物,太過熟悉。
百里墨身形未動,但心緒卻已浪濤翻涌。紫衣,可是你回來了?你是否還是不願原諒於我?所以纔不肯前來與我見面?但你可知,我有多少話要說給你聽?難道連這樣一個機會,我們都無資格擁有?
在樹下立了良久,百里墨忽而動了,他抓住不久前說話那兩人的其中一個,沉聲問道:“你們所說那女子,往哪裡去了?”
那人嚇了一跳,但還是指着蕭紫衣與月清流離去的方向答道:“那,那邊——”
百里墨握了握拳,那人只覺眼前人影一閃,甚至都未看清他怎樣移動,已然不見了百里墨的蹤跡。
“今晚這是怎麼了,一個個都如此怪異。”那人縮了縮脖子,他當然也看到蕭紫衣那時抓人詢問大樹來歷的情形。
身邊另一人悻悻道:“誰讓你隨便議論?仔細禍從口出。”
而此時的百里墨,早已衝入了人流之中,不顧一切地跑着,被他撞到的人,不斷傳來抱怨之聲,他充耳未聞,腳步沒有一刻的停頓。他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如果能追上紫衣,這一次,定不讓她在離開自己身邊。
穿過人流密集的河畔,四下漸漸變得清冷起來。百里墨倏爾停住,望着眼前空無一人的街道,卻原來,僅是幾條街巷之隔,竟如換了天地,月光下,只有幽暗的影子與他爲伴。
他暗自苦笑,諾大的長安城,若真是無緣,又豈會輕易讓他追到?
他搖了搖頭,轉身往回走去,微涼的月光籠在他身上,將他頎長挺拔的墨色身影,勾勒出一抹孤寂的剪影,幾乎融入在了這黑夜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