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枝葉漸繁,僅半月之後,季節似在一夕之間交替,褪去冬裝,入了早春。
木屋之外,桃瓣紛飛,更有簌簌清風,穿透屋前竹林,夾帶着清爽的春風,吹進了掩映的門窗之內。
陳設簡單的屋子裡,一名昏迷未醒的紫衣女子躺在牀上,緊蹙未及散開的眉心,和額角密佈的汗水,皆顯露出她方纔才經歷了怎樣的一番痛苦。月清流坐於牀畔,輕撫着蕭紫衣耳邊微微散亂的黑髮,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略微消瘦的面頰,最終停留在了她眉間。
流連片刻,只見蕭紫衣原本皺起的眉,漸漸舒展開來,不久,便傳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顯然已漸漸睡去。
月清流又凝望她睡顏稍許,這才收回了手,起身面對靜立於身後的月璃,和坐在輪椅上的康莊。
“你對她用了月族的上古催眠之法,是不是?”靜默良久,月璃纔不確定地問道。
“不錯。”
“此法失傳已久,連我都不曾習會,你又是怎樣掌握?”
“在月殿書房中有一密室,我也是無意間發現。”
“可——”月璃有些欲言又止,目光望向昏睡中的蕭紫衣,“你身爲月殿之人,也該知此法會遺留甚強的弊病,多次使用,會使被施法之人記憶發生混亂,甚至丟失部分記憶,你這樣做,太過冒險。”
月清流神情未變,只是一雙藍眸中微光漾漾,他長眉一揚,語義如靜水波瀾不驚,“那又如何?只要能減緩她每每蠱毒發作時的痛苦,我不惜使用所有法子。”
“但她可能會忘記一切,包括你。”
“有些事,於她來說,忘掉也許會更爲幸福。”月清流莞爾一笑,撫了撫肩頭長髮,“至於我,我會每日陪在她身邊,在她耳邊不斷叨唸,令她想忘也忘不了。”
“小子,這纔像你會說的話。”康莊低沉笑道。
“不過,若要解除蠱毒,確實唯有你們所說一途?”月清流雙眸盈動,目不轉睛望着眼前二人。
康莊頷首而答:“不錯,我也是當年曾聽師父言及,大祁北境那萬年雪山上,有座寒冰洞,四周開滿了可解百毒的奇花
,你只有將十二種奇花集齊,纔可化解她體內蠱蟲,但這十二種花,並不會開放在同時,當是每時日子時,綻放一朵,如若錯過,只能等候下一個一百二十日之後,因此此事難上加難。”
“即便如此,我也要走上一趟,眼下我的藥丸,藥力顯見已越來越小,儘管配之康神醫你的藥來輔助,也僅能減少些許痛苦,若不能徹底根除蠱毒,紫衣的性命,便會愈發危險。”
“就算那是個子虛烏有的傳聞,並無傳說中的十二種花,你也要前往?”
“是。”
“就算最終救不回這丫頭,你也不後悔?”
“若不去嘗試,我才真要悔不當初。”
“就算她將身子奉獻之人不是你,你仍要做?”康莊定定望着月清流。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如若最後她還是要離開,我亦不會阻攔,只求能她能康復如初。”
月清流平靜與康莊對視,這對多年未曾蒙面的父子,第一次如此認真去審視對方。一黑一藍,兩雙眼眸,那眸光深處,如鏡的外表下,卻又衍生出絲絲縷縷看不見的牽扯,視線交匯間,有些話,已不用再說出口。
“好,既然你心意已決,我支持你!”康莊忽而堅定道。
“可是——”
一旁月璃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康莊攔阻,“這許多年,我們作爲父母,虧欠你的太多,現在再來談補償,未免可笑,但我們能做到的唯一一樁事,便是讓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月璃聞言咬脣,低垂首靜默片刻,也似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道:“帶上蕭姑娘一起去雪山吧,那寒冰洞內極陰,能控制住極陽的‘烈火’,令蠱毒發作起來,也不會那般厲害。”
“你到了那裡,身體亦會被洞中寒氣所侵蝕,單憑運內力損耗過大,難以維持長久,我也會再配些藥物,幫你調理,讓你能足以在寒冰洞中生活。”
月璃輕聲一嘆,彷彿自言自語輕聲念道:“明日——明日便幫你們收拾些厚衣物,以及必需品吧,怕是出發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三人都明白,蕭紫衣體內的蠱毒,已在日漸蔓延,儘早動
身,纔可多一分轉圜餘地。
“謝謝你們。”
這句話,月清流說得極輕,他平素隨行隨心,鮮少有正色對人道謝之時,可這件事上,康莊與月璃的幫忙,確實讓他生出些許真心的謝意。但面對這一雙本是血脈相連,偏又被命運反覆戲弄的自己生身父母,他便突生了些不知該要如何表達的情意。
月璃上前,遲疑着伸出手,輕拍了拍月清流胳膊,面露慈愛,“傻孩子,我們是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麼?”
月清流並未避開,而是感受着這份難得的溫暖與寧靜,視線拂過蕭紫衣的臉,若水的藍眸中,一縷光芒更加堅定起來。
十日之後,桃林邊緣,月清流將蕭紫衣輕輕放置在馬車上,遮好車簾,這才與康莊和月璃相對而立。
“清流,路上多加小心,若不是你爹行動不便,我們就與你一同前往了。”月璃神色中,流露出即將分別的不捨。
“說這是什麼話?”康莊輕斥,“孩子都這麼大了,早就能夠獨當一面,哪還需要你跟着婆婆媽媽?”
“這我自然知道,可——”
“別再囉嗦個不停了,清流,我只說一句,你永遠記住,這裡有你一個家。”
“一路多加小心。”月璃還是忍不住從旁叮囑。
月清流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車,揚鞭飛起處,只見他輕輕啓脣,吐出幾不可聞的兩個字來,“爹,娘。”
那聲音雖輕,卻好似穿透了漫天落花如雨,逾越了時間曾烙印上的傷痕,將父與子,母與子之間的距離,倏爾拉近了許多。康莊放置於木椅上的手動了動,月璃眼底浮現出一片霧氣氤氳,這清淺一聲喚,他們都聽到了,因爲這一聲,他們已等待了太久。
馬車在他們視線中疾馳而去,清風略掀起車簾。倚靠在車中的蕭紫衣微眯起眼,伸手捕捉一片誤入車內的桃花瓣。那一點嫣紅,盈動在她白皙的指尖,依稀勾起無邊回憶。
曾記得,自己也見過這桃花繽紛,可在何時何地,怎麼一絲都記不起?
蕭紫衣搖了搖頭,任花瓣順着素手滑下,無聲飄飛於窗外風中,淡去無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