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一個人,不會有事吧?”採茵望了望身後沒有跟着的人,只有後門上的一個小廝,喚作夏令的。那原是沈璇璣陪嫁給沈珊瑚的,因爲被向家人排擠,他一身功夫竟然被打發來看後門。
那丫鬟正是沈珊瑚喬裝,只見她微微一笑,“不會,你放心吧,千萬把屋子看好了,誰來都說我病了。”
採茵還是惴惴不安,沈珊瑚卻怕耽擱了時間,拍了拍她的手,轉過身去了。
夏令關上門,採茵謝過他,又囑咐了幾句,原回沈珊瑚的院子裡來。她一進院子,就見素衣穿着桃紅的緞子睡衣睡褲,腳上踩着同色繡鞋,妖妖喬喬地倚在門上,一雙眼睛卻是極犀利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道,“這麼早,你去哪兒了?”
若是平日,採茵肯定要將她冷嘲熱諷幾句的,可是今天她心虛,也不想和她糾纏,一邊道,“與你何干?”一邊往屋裡走。
素衣笑了一聲,“奶奶可起了?”
採茵嚇得腳步頓住,也不敢回頭,“奶奶昨晚受了風,要多歇一會兒。”
素衣走了上來,“是麼?那我去瞧瞧奶奶!”
採茵聽她腳步漸近,心臟都快要嚇得吐出來了。她急中生智,一個大幅度地回身,幾乎將素衣掀翻到地上,橫眉立目,指着素衣的鼻子就開罵了。
“姨奶奶!你好大的臉面!你難道不知道奶奶見了你只有病得更重的,還要巴巴地去瞧,你安的什麼心?”她雖然怒,卻也不想將向遠引來,只好裝作顧及病中的沈珊瑚的模樣,往屋裡看了看,刻意壓低了嗓音。
素衣被她氣得打戰,“你個小蹄子胡說什麼?我和奶奶自幼的情分,我豈會去害奶奶?”
素衣怒極反笑,“哎喲喲,我倒是不知道姨奶奶原來是和奶奶自幼的情分呢!虧得還是自幼的情分,不然還不知道怎樣呢!”
她走到素衣面前,低聲道,“我勸姨奶奶也收着些,眼瞧着現在誰也比不過那位,你又何必一心只爲了拉攏爺,倒傷了奶奶的心呢?”
素衣被她說得臉色通紅、又羞又怒,狠狠瞪了採茵一眼,一跺腳跑回自己屋子去了。
採茵見躲過了一劫,呼出一口長氣,反身進屋,將房門鎖得嚴嚴實實的。
卻說這日喬裝出行的人不止一個,刑部大牢裡也來了不速之客。
衛玢在安國公府的爵位被褫奪之後,便被轉到這兒來了。虧得衛邗花了不少錢上下打點,加上他未來岳父齊湛的面子,倒是一個人住個單人牢房。
他定了罪也判了絞監候,只是衛邗和齊湛都沒有放棄希望,雖然也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卻將銀子流水樣地花出去,只盼着能拖過一年算一年。
他在牢裡受苦,他的未婚妻齊紜淨又怎能在家安居。她跪在父親跟前求了數次,涕淚交流看着實在可憐,齊湛老來惜女,最終答應讓她喬裝扮成小廝的樣子,進到牢房裡去看望衛玢。
齊紜淨見父親終於點頭答應了,喜得跟什麼似的,匆匆行了個禮就跑回屋子,拉着貼身丫鬟準備給衛玢帶的吃食、佳釀、書籍、筆墨,還有一卷上好的玉版紙,還是齊湛某次特意帶回,她自己平日也捨不得用的。
丫鬟見她這樣,便道,“姑娘,衛三爺在那裡頭,想必,也用不上這麼好的紙吧?這樣不是浪費麼?”
齊紜淨白她一眼,“你個小丫頭懂得什麼?我素日就常常讀衛三爺的文章,他繡口錦心、字字珠璣,如今雖然英雄蒙難,可是這紙,也就只有他配用!”
“有的人就如明珠,雖然暫時委地蒙塵,可是總有一日會重放光輝,何談浪費呢?”
等到一切收拾停當,丫鬟見她的臉忽地紅了,知曉她的心意,捂着嘴笑道,“姑娘,咱們今日如何打扮呢?是穿這件杏黃的,還是湖藍的呢?”
齊紜淨看她手上的兩件衣裙,全是上好的貢緞,觸手輕柔如雲,色彩鮮亮又不輕浮,穿在身上最襯的人膚色白皙、秋水橫波。再看妝臺上的翡翠環、白玉鐲、珊瑚釵、青翠鈿,沒有不美的,若是裝飾在美人身上頭上,只會更添麗色。
她的手緩緩滑過衣裳,低低嘆道,“錦衣霓裳又有何用?爹爹說今日要喬裝做小廝呢,哪裡能穿這些衣裳?”
丫鬟也嘆,“唉,這位衛三爺,真是沒有眼福,咱們姑娘最好看的模樣,他今日卻是看不到了。”
齊紜淨眼圈剛一紅,隨即便堅強地道,“無妨,他總有一日,能看到的!”
她換上一套小廝的灰不灰青不青的布衫,拿了齊湛的書信,坐車往刑部大牢裡來。
衛玢的牢房在最裡頭,齊紜淨跟着獄卒,一步一步地向裡走去。
她的心砰砰亂跳,直到來到了衛玢的牢房門外,還沒有回過神來。
那獄卒是經齊湛打過招呼的,將牢門打開,請齊紜淨進去,又去了外頭望風。
衛玢對着牆坐着,雖然穿着赭色的囚服,可是渾身整潔,頭髮也梳了起來。他在牢裡久了,頭髮也顯得枯澀、沒有油光,閒閒地垂在肩頭。
“衛、衛三爺……”齊紜淨一開口,才覺得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而衛玢聽到個陌生的聲音,下意識回頭一瞧,只見來人身材嬌小,雖然穿着小廝的衣裳,可是容色白皙、兩頰緋紅,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裡似乎盈着淚光,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衛玢似乎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你是……齊姑娘?!”
齊紜淨還以爲他早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樣子了,這時見他認出了自己,可謂是喜出望外。她連連點頭,“嗯,我求了爹爹進來看你!”
卻不想衛玢皺起眉,伸頭看了看外頭,有些責怪地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到這種地方來?若是有危險怎麼辦?快快回去,千萬不要再來了!”
齊紜淨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我不走,我好不容易纔進來的!你是我未來的夫君,我來探望你,又有誰能說什麼了?”
衛玢臉上一紅,勉強正色道,“不是怕人說,只是這監牢腌臢,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來到這兒受了污糟氣,回家若是病了,叫我怎麼放心?”
這話已經說得大有親切稠密之感,齊紜淨哪裡會聽不出來?她一擦眼淚,笑嘻嘻地坐下,“我身子好着呢,不會生病的!”
她坐在衛玢身邊,脣齒間少女特有的馨香輕柔地拂過衛玢臉頰。衛玢的臉更紅了,若是往日,他肯定跳起來就要跑,可是今日在這狹小牢房裡,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只有定定地坐着。
齊紜淨雖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衛玢靦腆,她想着自己主動點兒也沒有什麼。她只作看不見衛玢的大紅臉,將地上的稻草清一清,一樣一樣將自己帶來的東西拿出來,對着衛玢道,“這道餚肉是我孃親親自下廚做的,我原本想親手做給你吃,可是到底手生。不過也沒什麼,等我回家去多多練習,等做得好了再拿給你吃!”
“這個燒賣倒是我自己做的,沒要孃親和奶孃幫忙,你嚐嚐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還有這酒……”
衛玢靜靜地看着齊紜淨獻寶似地將酒食、書筆都拿給自己看,眼睛漸漸溼潤了。
恰好齊紜淨正在顯擺那捲玉版紙,捧到他眼前喜滋滋地問道,“你喜不喜歡?”
衛玢連忙眨了眨眼,“喜歡,只是在這裡,怕是糟~蹋了。”
“怎麼會?”齊紜淨大驚小怪地道,“它給你用,是它的福分纔對!”
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衛玢,衛玢也溫柔地注視着她。
齊紜淨到底是個大家閨秀,還是有些害羞,她伸手摸了摸臉,“你看我幹什麼?我知道我今天沒打扮,本來就很醜。”
她的語聲有些沮喪,“衛三爺家裡美女最多,想必是嫌我難看吧?”
衛玢見她傷心,急忙伸手拉住她一隻手,“不是的,我姨娘姐妹嫂嫂雖然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齊紜淨絕倒,自己這未來夫君,真是個老實頭,連“在女人跟前不能贊另外的女人漂亮”這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她正想着,忽聽衛玢在她耳邊低聲道,“可是在我心裡,她們都沒有你好看。”……
回頭來說向府,採茵在屋裡不敢出去,裝模作樣地叫了幾次水和粥,是爲了防止旁人起疑心。
眼看着日頭漸漸西移,沈珊瑚還沒有回來,她又不敢去看,想找夏令,又怕屋子裡沒人照看。
正在躊躇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吵嚷,細聽是素衣正在和清照身邊的人拌嘴。
採茵心裡把這個沒有眼色愛架橋撥火的賤~人罵了個臭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有扒在門上聽動靜。
只聽忽然又靜了下來,採茵剛鬆了一口氣,忽然又提起了心。
外頭傳來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夾着向遠不耐煩的聲音和踢踏作響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了!
採茵嚇得抖個不停,外頭素衣小人得志地輕笑聲響起,“奶奶,大爺來看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