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邊地,已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不知道從何時起,天際開始飄起了皚皚白雪,如搓綿扯絮一般,須臾就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馬蹄陷在裡頭,舉步難行。夜來騎在馬上,因爲出來的倉促,只隨便披着一件青狐披風,裡頭銀白色的鎧甲幾乎和積雪一色。
他見馬兒不走,心急如焚地狠抽了幾下,那馬兒是他自小養大,平日裡刷洗飼料都不肯假手於人,極是放在心上,而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只想快快地趕到衛珈身邊去。
一邊的隨從小校知道他心裡難受,也不敢說什麼,只暗道好在宛平離着“衛家軍”大營不算太遠,就是天公不作美,想來傍晚也能到了。他回頭望了望身後緊隨着夜來的神醫,他也騎在一匹彪壯的黃褐色馬上,渾身都圍得嚴嚴實實,一手握着馬繮,一手還拿着一本醫書。
若是他平時這個樣子,叫夜來瞧見了,一定會大大地笑話他一番,說些什麼沒念好書就不要出來替人診症、若是出了什麼紕漏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之類的風涼話,可是今日受傷的人是衛珈,夜來的心情大大地調轉了。
他一邊催着馬,一邊緊張地看着神醫,神醫雖然心裡也沒什麼着落,到底比他年長穩重,放緩了聲音安慰他道,“你放心吧,上回你差點兒撂了,還不是靠我纔將你救了回來?”
“難道大姑娘會比你上回的傷勢還嚴重?”他有意爲夜來開心,夜來卻依舊是愁眉不展,他年輕而俊秀的臉在千里蒼茫雪色的映襯之下,讓神醫想起了自己曾經在薛縝書房之中見到的“凝脂瓷”,也是這樣的白、涼、薄、美。
他真的很怕衛珈有不測啊。夜來死勁兒地搖了搖頭,將這個不吉利的念頭搖出去,又抽了馬一鞭子,神醫在一邊冷眼瞧着,若是這馬再不肯走,夜來怕就要自己下來跑去了。
好在那馬總算識相,雖然比平日慢了些許,還是跑了起來。
神醫呼出了一口氣,也催動胯~下馬匹,跟着夜來疾馳而去了。
衛珈躺在臨時的主帥營帳裡,面目青白,氣息奄奄。她臂上的傷口雖然已經經過了簡單的包紮,瓔珞也在第一時間就親自以口吸去傷口毒血,可是那餘毒勁兒大,若不是衛珈自幼練武,平日生活作息又擅自保養,怕是根本撐不了這麼長的時間。
整個大營裡都是一片靜寂,瓔珞坐在衛珈榻前替她擦洗身上、換傷口的藥棉,她和衛珈算不上特別親密,可是骨肉血緣親情從來無法抹殺,何況衛珈還是爲了擔心她的安危才落得今日這個地步。
如果自己思慮再周全一點兒,不那麼任性輕率地去赴元洌的約,現在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瓔珞捏着一塊綿軟的紗布,輕輕地替衛珈擦拭着臉頰、額角,衛珈微微地闔着眼睛,看起來和她的生母衛酈倒有幾分相像。
衛家的人都長得好,又因是武功起家,便是女子也不似一般小家碧玉那樣脂粉氣濃,倒是一派的霽月光風。只是如今衛珈原本紅潤的嘴脣泛着慘白,臉上也現出幾分死灰的色澤,看着就讓人覺得不祥起來。
“大表姐,”男女有別,“衛家軍”的將士們雖然個個都心繫主帥安危,可也不能入帳親自照料,帳子裡只有瓔珞和衛珈兩個人,燭火微微跳動,忽而明忽而暗,風聲聒耳,讓瓔珞打從心眼兒裡都覺得涼。
“你不要害怕,神醫馬上就會到了,他一定會治好你的。”她低低地在衛珈耳邊說着,可衛珈絲毫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靜靜地躺着。她平日裡看着頗有威嚴,這一下傷重睡着,才能從那張秀美的臉龐上看出幾分本應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女子的溫柔和寧謐。
“你都是爲了我,”瓔珞聲音微哽,“我一直在給你們添麻煩。”她眼眶一熱,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和夜來一樣,她也不願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她將手中的紗布在地上的黃銅水盆裡投了投,眼淚滴在水盆裡,激~起一個一個小小的漣漪。
她直起身子,繼續替衛珈擦拭耳後的肌膚,衛珈的皮膚雖然微黑,也不大細膩,可是她只要觸及那溫熱,感受到她頸邊還在微微地跳動,雖然不有力,卻一直平穩緩慢,也就慢慢地靜下心來。
如果霍祁鉞在身邊,會不會自己的感覺就好一些?她在心裡問自己,可是他現在在哪兒呢?
瓔珞正想着,忽見榻邊几上的燭光猛烈地晃了幾晃,她回過頭來,就見夜來帶着神醫,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
她的信上寫的簡略,夜來只知道衛珈是爲了去尋她纔會被北金人襲擊,見了瓔珞雖然連着幾日都沒閤眼地照料表姐,眼下已經是一片青黑,可還是沒什麼好臉給她,走過她連眼都沒眨一下,直直衝着衛珈去了。
瓔珞自覺理虧,也就捏着紗布站了起來,挪到一邊去了。
倒是神醫,見她這樣可憐,對着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沒事兒的,你再叫人打一些水來吧。”
瓔珞見了他如同有了主心骨,連連點頭,退了下去。
神醫皺着眉頭搖了搖頭,轉過臉想要對夜來說什麼,卻見他牢牢地握住衛珈的手,一對眼睛已經紅了,臉色卻白得和榻上的衛珈相差無幾。他見了這幅情形,也不好責怪夜來遷怒瓔珞,長嘆了一聲走了上來,“你先讓一讓,叫我給大姑娘把把脈再說。”
夜來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站起來讓到一邊兒去了。外頭的將士們見夜來和神醫來了,也都紛紛走上來想要看個究竟,卻不敢造次,怕阻着神醫替衛珈診治,於是自發地站在帳外,只是不斷地向內張望着。
瓔珞喚人打了水來,自己端着銅盆兒進來,站在神醫身邊。她跟着神醫的時間長,最懂神醫的脾氣,見他一手替衛珈把着脈,一手捻着須沉思了一會兒,方一擡頭欲吩咐什麼,就見瓔珞已經掀開了他的藥箱,取出一個白瓷的小瓶,遞給了他。
她能幫得上神醫的忙,夜來雖然看到她還有老大的不高興,也不便阻攔,只有悶悶地將自己的地方讓開,由着她給神醫打下手。
沒想到神醫還厭煩了他,“出去!”他冷冷地對夜來道。
夜來一窒,想要發火兒,看一眼神醫手裡正捻着一根銀針往衛珈的頭頂落,雖然氣悶,卻不敢違逆,只好憋着滿腔怒火,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來。
此時已經入夜,寒風撲面吹來,倒是吹得夜來渾身一個激靈,腦子也是一涼,倒沒有方纔的浮躁和忿怒了。
那日隨着衛珈去的王老皮見他面色冷肅地站在帳外,一句聲兒不敢出,極爲罕見地垂着頭乖乖站着,心裡愧疚是其一,怕夜來辣手責罰是其二,他不怎麼怕衛珈,偏偏最怕這個比自己小十好幾歲的英俊少年。
可夜來顯然沒有想要放過他的意思,一對璀璨若琉璃的眼睛斜斜瞥過來,“如今大姑娘傷着,北金那邊兒怎麼樣了?來細細說與我聽,一字一句,都不要遺漏!”
衛珈受傷,生死未卜,一心戀慕她的夜來寢食難安,可這不代表他可以放縱自己沉溺在悲傷裡,眼睜睜地看着北金趁虛而入,眼睜睜看着邊地百姓不得安居,他是衛珈的夜來,也是“衛家軍”的夜來。他是大昀的夜來。
衛珈一日不醒,他就替衛珈履行一日作爲主帥的職責。這也是爲什麼衛鄴不顧旁人怪異的眼光,執意要將他放在衛珈身邊培養的原因,有朝一日衛珈有什麼不測,“衛家軍”便不致於淪爲一盤散沙,依舊是大昀百姓的堅固長城。
王老皮聽了他的話本來是一愣,似乎還想追問什麼,可是一擡頭看到夜來臉上是從未見過的堅毅和肅然,他心裡一竦,隨即便是感到胸腔熱血沸騰。他覺得自己執着了,一直想着若是大姑娘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自己和這班兄弟們又要何去何從,卻沒有想到,不管是誰做主帥,“衛家軍”總是“衛家軍”,總是大昀的“衛家軍”。衛鄴死了,衛珈爲帥,衛珈便是死了,只要“衛家軍”尚存一人,都要和北金敵軍血戰到底,至死方休。這樣簡單的道理,他之前怎麼就沒有想明白?
“是!”王老皮大聲領命,他之前和夜來化解了心結,對夜來也是衷心的欽佩,可卻不像此時此刻一樣,覺得他渾身上下都有着一股正氣。天幕雖然黑暗了下來,他整個人卻似閃着光,凜然立着的姿態像衛鄴,也像衛珈,根本就像“衛家軍”上上下下的將士們。
王老皮四周環視一番,只見不光是自己,在場的將士們都被夜來震撼了,開始有些驚訝和愣怔,可慢慢地,臉上都現出了和夜來一樣的凜烈和端肅。他喉頭一哽,死死忍住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隨着夜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