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不斷地跑,不去理會身後那些垂死的掙扎,而那些慘呼也就漸漸地低了下去,低到聽不到了。等到他再也跑不動了、好不容易停下的時候,纔敢回頭看,背後是一片陌生的荒原,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孃親那曾經溫柔的、給他唱過搖籃曲的聲音,是怎麼努力都不會再聽到的了。
他的鞋子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小小的腳被砂石磨得生疼,走一步就在地上踩出一個殷紅的小腳印來。
他輕輕地吸着氣,一步一挪地往前走,這時晨光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灑下了淡淡的緋色,四周有了光亮,他纔看到,其實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喜上心頭,強忍着疼痛加快了腳步,走不了兩步就蹲在了地上。他家裡雖然貧寒,可是長這麼大,因爲是獨子的緣故,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罪。他抱着傷腳,坐在地上,終於哭了出來。
不過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讓他承受這些,也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他心裡又是悲傷又是憤怒,眼淚一開了閘,關起來就沒那麼容易。反正四周也沒有人,他哭得昏天黑地,似乎要將腔子裡的委屈全部吐露出來,直到一陣柔軟的觸感襲上他的腳面。
夜來擡起頭,只見一隻灰白色的小動物正伸出鮮紅的小舌頭,輕輕地舔~舐~着他的傷腳。
他被驚了一跳,往後縮了一下。那動物擡起頭,身子略比狗大些,長得也像狗,可是這茫茫荒原之上,又哪兒來的狗?夜來就是再沒見識,此時也認出了,自己眼前的,是一隻活生生的狼崽子。
他心中警惕,環顧四周,卻並未見到其他的狼的身影。而那隻小狼的眼神也不似爹爹曾經對他說過的那般陰詭,反而真有幾分狗娃兒的憨態可掬。它黑黑的眼睛望着他,毛茸茸的頭也向他腿上蹭來,倒蹭得夜來好癢。
“你也是獨自一個嗎?”夜來不禁向它伸出手去,狼崽子一點不怕生,立馬湊了過來。
“那你以後就跟着我好不好?”狼崽子聽不懂人話,卻自此之後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夜來的思緒被一陣熟悉的觸感打斷,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身邊已經出現了一隻大狼。見他半日只顧想着心事不理自己,終於按捺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其實狼性高傲,它長大之後就很少做出這樣的舉動了。
夜來失笑,“灰風,這麼晚了,你不好好睡覺,又來找我做什麼?”
灰風站在他身邊,身軀已經十分長大,身上皮毛油光水滑,一對狼眼炯炯有神,在夜裡就像兩顆琉璃珠子一般。它和夜來早就心意相通,見他終於理會自己,就好整以暇地臥在他的腳邊了。
夜來伸手撫了撫它背上的長毛,又想起初遇衛珈的那一日,自己的身邊,只有這一隻狼。他已經有些回憶不起他和灰風是怎樣捱過那一段無衣少食的日子的,那時候灰風遠沒有現在這般神俊,他也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在茫茫荒原之上游蕩,居然沒有被更大的野獸打了牙祭,也實在算是得了上天眷顧。如果沒有遇見衛珈,也許直到現在,他們一人一狼,還是過着那樣的生活,或者,早就死了。
遇見衛珈的時候,他已經和灰風相依爲命了幾個月,邊地的冬天來得早,他身上單薄的衣衫眼看就要無法抵擋狂風,也許再過幾天,他就會被凍死了。那一天他正和灰風依偎在一起禦寒,就見到遠遠的一陣煙塵席捲而來。他認得那是軍隊馬蹄激盪起的風煙,心臟頓時狂跳起來,一時間手腳都僵硬了,連躲避都忘了,也不知道衛珈是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說話的女聲不似孃親那樣溫柔,也不像春枝姐姐那樣嬌弱,卻有種寧謐的堅韌,讓人聽着心裡就安定了下來。
“夜來。”他擡起頭,打量面前的少女,她看着年紀也不大,正是十七八歲的花信之期,膚色並不多麼膩白,一頭烏髮之上也不曾戴什麼多餘的首飾,只用一根銀色髮帶束着,綁着同色的抹額,上頭綴着一顆明亮的珠子。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珍珠,平時村裡女人們的首飾上不過鑲嵌幾粒米珠,已經算是富裕人家的女眷了。
再看她身上,也和身後的男人們一樣穿着全套的鎧甲,製作卻精緻得多,雪白閃亮,還鏤着寒梅的花樣。外頭披着一件紫狐的大氅,腳下蹬着掐金勾雲的鹿皮小靴,腰間一把他從未見過的兵器在沒有什麼溫度的陽光之下灼灼閃耀。他的眼睛幾乎都要看直了,那手柄被這女子握在手裡,上頭都是各色各樣的寶石,他都叫不出名字,可也知道必是價值連城。
在夜來瞠目結舌的同時,衛珈也在上下打量着他,面前的孩子十分瘦小,衣衫襤褸,頭髮又長又髒,都糾結在一起。臉上黑乎乎的,也瞧不清長得什麼模樣,眼看着連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還帶着一條狗。
不對,那不是狗!
“這隻狼,是你的嗎?”衛珈蹲下來,凝視着夜來的眼睛。夜來點了點頭。
衛珈站起身來,“鄭楚大哥,這個孩子,帶回營去!”
鄭楚那時還是個年方二十四五的青年,他是衛府家將,來到邊地的時間不長,還在衛鄴的考驗期,並沒什麼要緊軍務要去辦,只有先跟着衛珈。衛珈雖是女流,在“衛家軍”裡卻實在不算新人,她果斷勇敢、不讓鬚眉,麾下兵丁都對她信服。鄭楚聽她吩咐,便走過來要將夜來抱到馬上。
夜來掙了掙,“我要帶着灰風!”
衛珈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壞人麼?也不問問我要將你帶去何處?”
夜來搖搖頭,“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帶我去哪兒,我都要帶着灰風!”
衛珈又笑,她英姿颯爽地慣了,這樣一笑卻是溫柔嬌媚,一絲都不輸於自詡美貌的瓊江的大家閨秀們,身後的士兵們都瞧得呆了。
“那就帶着吧!”她隨意地揮了揮手,又瞧了灰風一眼,“鄭楚大哥,單獨給他一匹馬,讓他和他的狼在一起。”
鄭楚瞧了瞧夜來,“小子,給你一匹馬?你會騎嗎?”
夜來怎麼能承認自己不會?他梗着脖子,漲紅了小臉撒謊,“當然會!”
衛珈掩着脣微笑,“好,既然會騎,就把那匹棗紅馬牽來,我看着他騎。”
鄭楚等人都知道衛大姑娘起了玩心,她也不過是個少女,雖然老成,可身上到底還有幾分未染的天真愛鬧,於是紛紛大笑,那棗紅馬也早被好事之徒牽了來。
夜來見自己騎虎難下,少不得得硬着頭皮上馬。誰知那棗紅馬雖然看起來個子小,性子卻烈,一般除了衛珈能將它馴服,旁人都得被它顛個半死,像夜來這樣的小孩兒,要想騎着它回營,更是癡人說夢了。
夜來看着大家都望着自己笑,也起了好勝的心思,憋着一口氣不想叫人小瞧了自己,學着村子裡大人的樣子,先一手按着馬鞍,一條腿跨了上去,緊接着剛要坐好,那棗紅馬已經嗅到了生人氣息,開始發作了起來。
夜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這匹瘋馬甩出去的,他的大腦一時間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倏忽閃過,這下真的死定了!
他以爲自己必定要落在地上,摔個頭破血流,運氣更壞點還會直接肝腦塗地,不禁緊緊地閉起了眼睛,耳邊還能聽到灰風嗚嗚的叫聲。
可惜灰風也只是一隻狼崽子,也不能趕來救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難道又要這樣死了嗎?
過了許久,預想裡的劇痛並沒有來到,夜來小心翼翼地將眼睛張開一條縫,迎面而來的就是衛珈那張英氣又不乏柔美的美人面,她一對鳳眼裡閃動着戲謔的笑意,“不行就彆嘴硬,撒謊更是要受懲罰!”
她收回雙臂,將夜來丟在地上,“這就是入我‘衛家軍’的頭一課,你以後還有不少東西要學,還不起來跟大家回去,留在這兒是要等着過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