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洌沒想到自己會敗得這麼快,也許,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會敗了。他預料之中的大昀將士在驚慌失措中紛紛死去的場景完全沒有發生,反而將自己逼入了絕境。
夜來騎在馬上,冷冷地諦視着對面親自率領北金軍馬的元洌。元洌身上穿着烏金的鎧甲,座下是一匹十分神駿的大宛寶馬,他的聲勢,確實比身爲太子的時候要強得多了。
可是這些身外之物,對於夜來這樣骨子裡嗜血、沉迷於打擊對抗敵人的樂趣之中的少年將軍來說,於戰局,於戰果,都沒有什麼影響。
他原本想着今日速戰速決,好早些返回去看衛珈,卻被衛珈瞧出了他的心思,也不顧還有旁人在場,又拾起架子板起臉孔,好好兒地將他訓斥了一番。
“爲將領者,沒有莽撞的資格。”衛珈是這樣說的,而這句話卻是她父親衛鄴告訴她的。做將領的人,身後動輒是成千上萬士兵的血肉之軀,他們也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只要想到這一節,但凡有一點良心的人,都不會輕易地將他們的性命,交到敵人的手上去。
何況還是北金這樣的敵人。
“又見面了,”夜來挑起嘴角對着元洌笑了一下,“看來國主陛下日子過得不錯,不知道有沒有荒廢劍法呢?”
元洌臉一僵,他心裡已經產生了十分不妙的預感,可身後的士兵們都把眼光投向了他,他覺得如坐鍼氈,背後好像粘着這些人黑溜溜的眼珠子一樣,叫他很不自在。
“夜少將客氣了。”他短暫地應了一句,眼光一轉,只見“衛家軍”陣中並沒有那個熟悉的倩影。
呵呵,他暗暗地嘲笑自己,瓔珞原本不是衛珈一般的女將,又怎麼會拋頭露面地來這修羅場上呢?
夜來見他一副恍然若失的模樣,就翻了個白眼,看起來狀態不怎麼好,萬一自己一會兒贏了他一招半式的,會不會被他賴掉啊?就算不賴也沒有成就感啊!年輕的將軍很想仰天長嘯,不要啊,給他一場真正的架打吧!
夜來的眼睛只看着元洌,手裡的長劍也只往他身上招呼,元洌見他來勢兇猛,也顧不得身後大軍早就和“衛家軍”的士兵們混戰在了一起。多時不見夜來,上次慘敗幾乎丟命的羞辱感讓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而夜來卻根本不手軟,力量還猶勝以往,那一柄劍,在他手裡就像斧、像刀,刺、拉、劈、砍,招式幾乎都不重樣。
元洌雖然也不曾荒廢武藝,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在夜來面前,自己的再多努力,總是很輕易地被化解。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可是再強大,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不像夜來,在某些時候,就是個神。
他的血液裡似乎都流淌着戰鬥的熱力,他俊美的臉龐上已經沾染上了沙場上的血液,豔美又可怖。他望着元洌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幾年不見,你還是一樣的軟......”
北金現了頹勢,穆託也跟着慌了手腳。國主日日裡在殿中唉聲嘆氣,難免遷怒太后,覺得她太小心眼兒,不過一個庶子而已,偏偏容不得,鬧得如今沉琅和衛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回來和自己算總賬,衛璽身後可是大昀的皇帝、皇后,一開始就不該開罪的。
他這樣想,卻是忘記了爲了得到皇位逼死自己親父的是誰,爲了坐穩皇位決定對那個“庶子”痛下殺手的又是誰,人要承認自己做錯了事,總是很難的。
“你真是沒半點出息,”太后看他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心裡又是氣又是痛,她一輩子跋扈慣了,眼睛裡揉不得一點兒沙子,就算面對的是如今穆託最尊貴的國主,也依然像平日裡訓兒子一樣破口大罵,“你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國主,難道還怕那個孽種麼?”
國主便覺得和自己這位母后交流起來很困難,他試圖想要說服她,自己並不是怕沉琅,可是想來想去,這種感覺不用“怕”,似乎也找不到其他什麼合適的詞彙來形容,於是只好作罷。
太后看他說不出話,越發得意了,嘴裡依舊喋喋不休地道,“想當年玉妃那個狐媚子,慣愛使一些下作手段爭寵,人又長得妖妖喬喬的,你父皇的心魂神意全都被她勾了去。”
她微微地偏着頭,眼睛似乎在望着一個很遠的地方,“後宮之中有那麼多的女人,他偏要喜歡一個出身低賤的玉妃。”
“我有了你,他也不過來瞧了幾眼,玉妃那賤~蹄子生下那個孽種,他在外坐立不安,後來又陪了她三天,直到大臣上奏,才肯出去上朝。”
“我心裡不忿,便給那賤~人下了藥。”她忽地笑了起來,“她知道些什麼,不過半年多,就憔悴死了。”
“我知道他心裡疑我,可是沒有證據。”她將臉轉向穆託國主,“如今又如何?我是堂堂太后,高高在上俯視萬民,而玉妃,就算是花容月貌又怎麼樣?能歌善舞又怎麼樣?早就已經是累累枯骨,只有死了,才能去閻王爺那兒告我了吧!”
她哈哈大笑,站起來走到國主面前,“所以,孩子,你不要怕,娘是不會讓沉琅那孽種,欺負你的......”
猙獰的冬日似乎正在一天一天地遠去,在瓊江樹梢頭綻放第一片新綠的時候,衛璽來和沈璇璣道別。
不巧,沈璇璣正在和薛縝慪氣。兩個人臉都黑黑的,衛璽一踏進“鳳昭殿”就感受到強烈的低氣壓,當下便想要轉身先走,誰知道被蘭清堵住了來路。
蘭清可憐巴巴地哀求道,“王妃,求求您,幫着我們娘娘轉圜轉圜......”
衛璽心裡想哭,她又有什麼法子幫着轉圜啊?蘭清也真是病篤亂投醫了。
可要拒絕,又見蘭清哭兮兮地望着她,她原本就是葉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和她一起自小長大,也算是頗有情分,於是也有些不落忍,勉強點了點頭。
蘭清見她答應了,立馬喜笑顏開,高聲道,“陛下,娘娘,王妃來了!”
薛縝和沈璇璣齊齊地回過頭來,衛璽心中暗暗叫苦,這夫妻二人都是一樣晶亮的大眼,滿含威脅意味地瞅着她。而她自己眼睛也不小,茫然地回望過去,一間屋子裡六顆眼珠子好像六顆玻璃彈子熠熠閃爍,場景十分具有喜感。
她硬着頭皮上前見禮,薛縝清了清嗓子,揮了揮手,“免禮。”
衛璽見他態度冷淡,卻也知道不是針對自己,可沈璇璣卻不樂意了,鼻子裡“哼”了一聲。
薛縝的臉頓時就更黑了。衛璽見要壞事,連忙走到沈璇璣跟前,擠眉弄眼地暗示她。沈璇璣置若罔聞,在薛縝陰沉的目光投射之下,居然一點不怯,反而搖頭晃腦地迎上去,身體語言表示:來啊來啊看你小子能把老孃怎麼樣?
衛璽被她嚇得倒抽一口涼氣,恨不得將她那張欠扁的桃花面用帕子遮起來。薛縝也發出了一聲倒吸氣的音兒,卻是因爲被氣的。
他一拍桌子,將桌上一套上好的雨過天青的茶具都震得泠泠作響,“沈璇璣,你越來越能幹了!”
沈璇璣又哼了一聲,“陛下過獎,臣妾一向很有能力!”
“你是很有氣死我的能力!”薛縝氣得面色鐵青,衛璽在一邊旁觀都像給他扇扇風,免得等一會兒頭髮都要燒起來了。
“不必再說,如今‘衛家軍’尚未凱旋,選妃的事,你提也不必提!”衛璽這才聽懂了二人爭執的緣由,不覺就奇怪地望了沈璇璣一眼,老公不納妾,是好事兒,爲何反要生氣呢?
沈璇璣將她的神色照收眼底,心底難免覺得苦澀,人人都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了薛縝這樣一心一意的良人還不惜福,偏偏要攛掇着他選妃,簡直就是腦子進水,偏愛給自己添堵,誰知道她有多難?做了皇帝和皇后,尋常夫妻的幸福、歡樂、甜蜜、酸澀,都會漸漸地湮滅在時光長河之中,最後只留下一點同進同退的情分。
“凱旋在即,何必拘泥?如今臣妾先早早預備下了,等到大表姐領兵還朝,陛下選妃,雙喜臨門有什麼不好?”沈璇璣這話一出口,衛璽連忙去看薛縝的神色,果然五顏六色的,好像打翻了顏料鋪。
“你你你,完全不講道理!”薛縝一甩袖子,轉身便走。沈璇璣不依不饒,跟在後頭道,“你有本事,就一輩子不要選妃!”
“不選就不選!”薛縝餘怒未消,大吼了這麼一句,大步流星地走了。
衛璽懷疑自己眼花,不然,怎麼會在沈璇璣那欲哭不哭的表情之下看出幾分感動和欣喜交雜的矛盾表情呢?可那只是一瞬,隨即沈璇璣便恢復了憂心忡忡的神色,卻還不忘轉臉問衛璽,“妹妹入宮,是爲何事?”
“我和沉琅,想要回穆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