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曾爲北金和大昀之間的戰事停駐,很快又到了一年新年時,因着懸而未決的戰果和膠着的局勢,從瓊江的薛縝到北金皇城的元洌,都沒什麼過年的心情。
衛珈受傷之事使得薛縝心情十分低落,若不是夜來能撐起“衛家軍”,他一時竟還找不到合適的人去代替這主帥的職位。先帝在世的時候,過於依賴“衛家軍”,朝中並沒有什麼特別得用的軍事人才。待到薛縝登基之後,雖然着力選拔培養了一批年輕人,可到底時日尚淺,做個主簿之類的也就罷了,若要領軍,卻還不到時候。
上個月沈璇璣身體不適,他派雙池宣了太醫令來替她診治,竟發現她又有了身子。這本是一樁喜事,可沈璇璣臉上卻不見什麼喜色。
蘭清不解地問道,“娘娘有了小皇子,應該高高興興的纔是,爲何還這樣愁眉不展的呢?難道是擔心衛大姑娘麼?”
沈璇璣嘆了一口氣,“大表姐生死未卜,由不得我不擔心,妹夫如今也下落不明,真是一件事兒趕着一件。”她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出來,就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兒,而且懷着他的感覺也和懷着怡然的時候完全不同。
怕是沒有緣分呢。她心裡暗暗想着,果然沒過幾日,就覺得下腹垂墜,雖然立時叫了太醫來,可依舊沒有保住這一胎。
沈璇璣雖然難過,可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身子,日後子嗣怕是艱難,這孩子來的雖是意外之喜,可保不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不顧自己身子還弱,就將替薛縝選妃的事兒安排了起來。薛縝知道了,來到“鳳昭殿”裡,想要說她幾句,可見她小產之後臉色蠟黃,身上也瘦得幾乎沒什麼肉了,和初嫁自己之時鮮妍明媚的模樣大相徑庭,自己反而先悲傷了起來。
沈璇璣知他來意,原本預備了一肚子的道理要說服他,可見他呆呆立在自己眼前,未語眼圈先紅了,倒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夫妻二人面面相覷了許久,還是沈璇璣主動打破了沉默,“如今操持此事,確實太急了,臣妾想着,不如等‘衛家軍’凱旋了,再籌備起來,如今只是先在底下冷眼挑着,實在好了,再請進來服侍陛下。”
她這一段話說得流利,出口自己也覺得驚訝,是從什麼時候起,她會這樣熱心地幫自己的丈夫娶進別的女人了?
沈璇璣被這念頭嚇住了,薛縝顯見也並未認真聽她的話,只是微微點頭,輕輕地道,“都由你,也不必太急。”
這話沒頭沒尾,沈璇璣卻覺得嗓子被什麼塞住了,薛縝又站了一會兒,見她也不和自己說話,愈發覺得尷尬起來,清了清嗓子道,“你好生歇着,朕、朕再去瞧瞧怡然。”
說完轉身要走,卻聽到沈璇璣在身後急促地喚了一聲,“陛下!”
“嗯?”薛縝轉過臉來,以前一對雋秀風流的眸子裡如今多了幾許穩重,也多了幾分陰沉,沈璇璣靜靜地看着他,這是薛縝啊,是她的丈夫。
“沒什麼,”過了好一陣,她才慢慢地笑起來,“臣妾是想說,外頭地滑,皇上仔細腳下。”
薛縝默然地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你放心。”這才轉身離去了。
而與此同時,北金的皇城裡,卻發生了一樁真真正正的喜事兒。米羅自從將霍祁鉞囚禁在御花園假山之下的暗室裡,日日都會來,都是趁着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也不帶,向霍祁鉞抱怨元洌自從出去了一回,回來身上不僅帶着傷,這幾日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對她的態度也大不如以往了。
“我覺得帶你回來是錯的。”她坐在離霍祁鉞不遠的地上,雖然此時是冬日,可暗室裡卻不比外頭寒涼,她身上披着一件兔毛的小襖,低頭摳着手指,一對長長的眼睫在臉頰上投下一彎陰影,看起來年少清純,誰又知道她行事毒辣、城府極深呢?
霍祁鉞聽她這樣說,心道你知道就好,還不趕緊將爺送回去。就又聽她悶悶不樂地道,“雖然他不說,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去會那個老女人了,他想要她做北金的國後,可是她不識擡舉,不願意,他傷了心,纔會連我都不怎麼搭理了。”
霍祁鉞聽她說起瓔珞,只覺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米羅和元洌這樣完全以自我爲中心的人的思維,是他無力揣測的。他和瓔珞纔是拜過天地高堂的正頭夫妻,如今他雖然行動不能自如,可還沒死,他們怎麼就操心起她改嫁的事兒了?真真是匪夷所思。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就見米羅猛然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知道了,她不肯嫁給他是因爲還記掛着你,你要是從這世間消失了,她就會願意嫁給他了對不對?!”
霍祁鉞嘴角勉強地一牽,“悉聽尊便。”
米羅的眼睛亮得怕人,她笑眯眯地想了一會兒,又苦了臉,“可是若她真的做了國後,他肯定天天都會和她、也只會和她在一起,到了那個時候,就更加不會理會我了。”
霍祁鉞靠在牆上,不去聽她那些瘋話,可是她的聲音自動自發地鑽進他的耳朵裡來,“我又不想他傷心,又不想他不理我,這可怎麼辦呢?”
霍祁鉞覺得好笑,又覺得米羅也實在可憐,她和元洌雖然都陰狠毒辣,可是元洌是冷厲君主,這米羅,不過是一個沒有被教好的孩子罷了,到了這時,腦子裡還全是懷春少女的天真綺夢,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他不知道米羅爲什麼將自己擄來這裡,可是卻不打算這樣手足無措地日日被困在這黑沉沉的暗室裡,倒好像見不得光似的。
他是堂堂大昀“金烏衛”的統領,自幼練武,也見過不少大風大浪,若是今日陰溝裡翻了船,就算是死了,也沒有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就算是向瓔珞或者薛縝託夢,應該也只會遭到他們的嘲笑和厭煩吧!
這樣的事情是絕對絕對不可以發生的!霍統領暗暗地攥緊了拳頭,一對黑烏烏的眼睛又往米羅身上轉了幾轉,見她還是愁眉苦臉的,忽而又傻笑了起來,心裡雖然有幾分不忍,可也不得不硬下心來。
實在不是我想要算計你,反正你也算計過我好幾回了,這樣算是也扯平了。原本堂堂大男人不該和你這樣的小女子錙銖必較,可事關身家性命,暫時不做君子,漫天神佛想來也不會怪我,阿彌陀佛......
元洌那日可謂是倉皇回宮,十分狼狽,若不是那個面容可怖的小子熱血衝腦,不顧自己死活也不顧他人死活地向自己攻擊,自己倒還真不能全身而退了。他回到宮裡,後怕了好一陣子,背心都被冷汗打溼了,可是更多的還是忿怒。
他沒想到瓔珞居然這麼直接地拒絕了自己,若是求婚那次,還能自欺欺人地說是薛縝和沈璇璣從中作祟,可是這次,瓔珞看着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就寫着五個大字兒,“我很討厭你!”
其實他看到她準時來赴約的時候心裡是很開心的,外頭天寒,可他心裡汪着一湖春水,比那“碧波池”也不差什麼。
可是她一來就問霍祁鉞的下落,此是其一;他和賽羅以及後來追擊而來的衛珈等人打鬥之時她又呆呆地望着賽羅,絲毫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一點兒也不像當日在櫟邑那個小醫館裡,她是那樣的溫柔,那樣拼盡全力地要救下自己的性命,此是其二。元洌越想愈氣,難免也覺得瓔珞此人實在是矯情太過,他本來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她若是好端端地隨着自己回宮也就罷了,既然這樣執拗,就不要管他不顧舊情了。
他想要的東西也好,人也罷,從來都沒有得不到的。
案上燈燭煌煌,元洌受了點傷,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坐着,眼裡神色變幻,一旁服侍的宦官不敢多話,卻又聽他低低地笑起來了。
“哥哥?”那門被輕輕推開,元洌本來自己想着心事,忽地被人打斷,臉色愈發地難看,竟然像是大病了一場。那宦官唬得渾身打顫,急忙跪在地上,“陛下,不關奴才的事兒啊,奴才早就吩咐過了,不管是誰,都不能放進來啊!”
米羅本來是一臉的喜色,聽了這話,臉色也頓時冷了。再看元洌,根本沒有起來安慰自己的意思,和之前熱乎乎的大不相同。她不怪元洌喜怒無常,卻又將這一筆記在了瓔珞身上。
她咬了咬牙,本欲轉身離去,轉念一想如今元洌受了情傷,正是自己的好機會,而自己既然中意他,就要時時刻刻都陪在他身邊替他排憂解難纔是。這樣一想,米羅頓時覺得自己又偉大又豁達又能幹,將霍祁鉞囚禁是第一樁,她帶來的好消息是第二樁。
雖然元洌十分冷淡,她就不怕他聽了這個消息都不高興!於是硬忍着氣,還是堆着笑臉,蹭到了元洌跟前,“哥哥別怪他,是我非要進來的。”
元洌不答話,米羅氣得一怔,又整理了心緒,繼續笑眯眯地道,“師尊讓我來同你說,你上回和他提的那東西,他終於煉好了呢!”
果見元洌神色變了,先是不信,後是驚喜,接着是痛快地大笑出聲,“妹妹說的話可當真?”
米羅見他這樣一會兒一變臉,心裡又是寒涼可也欣慰,硬笑着道,“妹妹怎麼會騙哥哥呢......”
“好好好!”元洌這才活了過來,站起身來主動地牽住了米羅的小手,還在上頭捏了幾把,“那妹妹就陪着哥哥一起去見過真人,也親眼去瞧瞧那好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