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鉞依舊是下落不明,可元洌派人送來的請柬上約好的日子卻快要到了。瓔珞這幾日不似初時那樣急躁,心裡隱隱約約知道霍祁鉞的失蹤勢必與北金有關,雖然還不知就裡,可是也*不離十了。這個時候她就算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也於事無補,反不如靜下心來細細籌謀,如今只有元洌的邀請迫在眉睫,她待要不去,又不知道他會不會惱羞成怒之下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而且她本身也想去探個虛實,說不定還能知道霍祁鉞的下落。
瓔珞這樣想着,自己穿戴好了,帶着衛珈專門給她夫妻一人一塊的腰牌,暢通無阻地出了“衛家軍”營地。
她自小在宛平長大,也沒少隨着方塵和沈璇璣淘氣,因爲揹着衛酈出城騎馬,還被沈鳴遠罰着抄過《女誡》,之後的幾日,手都抖得拿不住筷子,倒惹得沈鳴遠和衛酈又心疼。
這些久遠的天倫溫情,就算是現在想起,依舊使她覺得愉悅。
元洌約定的地方,是宛平城外不遠的一處名勝,喚作“碧波池”的。“碧波池”位處山谷之中,潭水四季不凍,就算是現下的時節,外頭天天白雪紛揚,山谷裡卻依舊是松柏青青,潭水本就碧深,倒是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瓔珞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父母也會帶着家人一起來此處賞玩。那“碧波池”上有一座小小木閣,叫做“寒生”,沈鳴遠雖是武將,也愛吟詩作對,有些文人風流,常常將茶酒擺在那“寒生閣”裡,望着外頭景色暢懷。而衛酈就陪在他身邊,笑眯眯地看着幾個子女跑來跑去地玩耍。可惜那樣的好日子,自從北金進攻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瓔珞想到這兒,對元洌又添了幾分恨意。若不是他的父皇、他父皇的現在又是他的軍隊,自己也不會年紀小小就隨着長姐逃難寄人籬下,雖然葉老夫人和衛邗等人對自己姐弟幾人都是禮遇有加,可是在自己父母身邊長大的滋味兒,是不同的。
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願以三十年的壽命換取和父母一起共度的日子。
可若是不到瓊江,就不會遇見霍祁鉞,估計也不會嫁給他,父母一定會在宛平當地就給自己選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不僅自己不會遠嫁,連長姐也不會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她這樣一想,又覺得在瓊江的生活並非一無是處,成長之事,不是一帆風順就是跌宕起伏,倒是也說不得孰是孰非的。
外頭天寒凍腳,她今日出來騎着一匹小白馬,地上又積了雪,遠遠望去一片銀白,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守營士兵的視線裡,卻沒有留意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條人影。
“碧波池”離着“衛家軍”如今的駐地算不上遠,可見元洌是細細計算過、瞭解了她的,她騎着的雖是一匹小母馬,腳力卻快,也不過半個時辰過些,就來到了山谷口。
多年之後重臨舊地,遠遠望去,景色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一片淼淼碧潭,水面上蒸騰着絲絲縷縷的霧氣,四周都是青青的蒼松翠柏,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也不曾凋落,反而顯得生機勃勃。
那碧潭之上果然有一間木閣,瓔珞遙遙地,依稀只能看見一個穿着紫貂大氅的身影靜靜地坐在那兒。
她翻身下馬,將馬兒拴在谷口一顆樹下,由它自己吃草,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昂着頭走向“寒生閣”。
雖然面上鎮定,可是瓔珞知道自己的心臟正在砰砰亂跳,她有些氣自己城府太淺,不過是來赴約而已,就嚇得這個樣子,又不是鴻門宴,何必要做出一副怕死的模樣?
她心緒紛亂如麻,元洌就算和她面對面也不會知道,何況如今他自己並不比瓔珞輕鬆許多,也是在強作鎮定罷了。
朝思暮想的人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饒是元洌自詡心機深沉,也難免露出些許近鄉情怯般地蠢~動和羞澀,這樣的表情,倒是甚少出現在他臉上,尤其是他登基之後,就更沒有了。
瓔珞一張俏臉板得冷冷的,元洌在這冬日寒潭之上坐了許久都沒有感受到的寒意,卻在她臉上看了個明明白白。
她穿着銀色的狐皮長襖,露出紫紅色灑金繡滿地花的衣襟,腳下蹬着一對銀白色的小靴,頭髮已經梳成婦人的樣式,上頭簡簡單單地簪着一朵水晶簪花,用珊瑚鈿子壓發,愈顯清冷。
她的小臉微微地揚着,雖然身量比元洌矮了不少,可氣勢卻一絲不輸。元洌這是頭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她的面容,她已經不戴面紗,大大方方地露出臉頰上的長疤,雖不甚顯,到底是壞了容貌。
元洌心裡難免覺得有些可惜,自己怎麼就沒有早些遇到她,不知臉未傷的瓔珞,又是如何的風華絕代了。
不過,我不會嫌棄她。元洌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着,微微笑着走上前來,“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瓔珞站得離着他有四五步的距離,不說也不笑,將手放到身側,恭恭敬敬又不卑不亢地福了福,口中道,“見過北金國主陛下。”
元洌沒料到她這樣不留情面,身子都晃了晃,強笑着道,“什麼國主不國主,不過是外頭人才叫,你跟我不必這樣客氣。”
瓔珞好奇地看着他,“莫非我同陛下很熟識麼?”
元洌有些泄氣,“在櫟邑的時候,你明明待我很好的。”
瓔珞聽他提起舊事,明明因爲自己一己之私不惜殃及池魚,還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心裡十分氣惱,冷笑了一聲道,“居然有這樣的事?我年紀不大記性卻已經不好,竟然都忘了呢!”
元洌咬了咬牙,很是難以啓齒地道,“我那時身不由己,化名‘袁冰’也是實在沒有法子,難道你還要氣我嗎?”
瓔珞心裡更爲不屑,“大丈夫藏頭露尾,難道就是陛下爲人之道麼?”
這話說得重,元洌臉上就有了六七分的不好看,“我心中待你與旁人不同,你莫要辜負了。”
瓔珞冷笑道,“我已爲人~婦,陛下還是自重爲好!”
元洌也冷笑道,“你以爲你那丈夫還能回去找你麼?”
瓔珞聞言覺得不妙,也顧不上去譏諷元洌,急急地追問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可是你對他下手了?你將他怎麼樣了?他現在人在哪兒?”
元洌見她這樣急切地探問另一個男人的下落,哪裡還管霍祁鉞纔是和瓔珞拜過天地的正頭夫妻,只覺得他是搶走自己心上人的情敵,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又怎麼會告訴瓔珞他的去向?”
他從牙縫裡恨恨地吐出幾個字兒,“我不知道,便是知道,又怎麼會告訴你?”
他這樣說,瓔珞越發篤定了他知曉自己丈夫的下落,心裡也怪自己冒失,不過幾句話就將場面變成了這樣,可是要讓她再虛與委蛇去討好元洌,她做不到,元洌也不會那麼傻。
她此時心裡一片空白,腦海裡不斷迴盪着元洌那句話,“你以爲你那丈夫還能回去找你麼?”
她不想這樣,她好不容易纔能和霍祁鉞終成眷屬,不想幸福結束的這樣倉促!
她茫然若失,頹然地站着,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腳尖兒,再也不肯看元洌一眼。
元洌的心裡也並不好過,瓔珞到底是他生平頭一個動了真情的女子,他心裡雖然恨她不解風情不識擡舉,卻終究不忍傷她太深。
他是知道米羅給霍祁鉞下了“桃花蠱”的,只因米羅來到他跟前表功似的,他當時雖然誇獎了她幾句,心裡卻越發瞧不上她小小年紀就殘忍冷血,比起瓔珞的春風化雨,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
只是米羅自動自發地幫他牽制住了霍祁鉞,卻是算意外之喜。他對蠱毒認識不多,卻也知道人但凡被落了蠱,就等於一生一世都被栓牢了。若是米羅不主動放了霍祁鉞,霍祁鉞就算是武藝再高強能逃出生天,也會死於非命。中蠱毒而死的人他見過,七竅流血、渾身血肉片片落下,生生嚎叫慘死,這樣的場景,他不介意多看到一次。
只是那樣,瓔珞心裡會不會難過?元洌不想去想這個問題,他一向十分自大,自然是覺得霍祁鉞算是什麼,雖然是“金烏衛”的統領,也不過是薛縝的臣子,不像自己,北金國主,誰的話都可以不聽,誰的眼色都不必看,瓔珞只消跟了他,就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用愁了。
他以爲他和瓔珞之間的障礙,只是霍祁鉞。
如今見瓔珞黯然神傷的樣子,元洌是又急又痛,混雜着志在必得的雄心,那點小小的妒忌早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他走到瓔珞身邊,伸手去拉她的手,低低地道,“他走了也就罷了,你和我在一起,我這一生一世抖不會不告而別,一生一世,都會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