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女帝的風寒之症,雖然來歷不體面。卻到底還是引起了一些緊張之氣。畢竟葉氏皇族一脈子嗣太過單薄,近幾代皇帝的身體又都不太健康。女帝陛下就算是難得的一次小病,也不可輕忽大意。
葉明淨喝下一碗藥,拒絕了綠桔遞上來的蜜餞。任那苦澀的回味在口腔中蔓延。從舌根到舌尖,再延伸至五臟六腑。
綠桔帶着衆宮女和內侍悄然退下。房內只留下馮立一人。
馮立靜靜的跪在地上,脊背挺直,低頭垂目。
葉明淨也不出聲,歪在美人榻上,微闔了雙目,看似閉目養神。
底下的那人靜謐無聲,氣息又收斂的厲害。葉明淨的心緒就漸漸飄遠了。今年她放了一批庶吉士到各地任職。看似是與內閣和權臣的鬥爭中屈居下風。京裡的好空缺都由着投靠他們的新官員佔了去。然後今年大比選出的翰林院庶吉士就有一批人隱隱向着權貴們獻殷勤去了。她現在的局面看着比廣平元年還要不好。徹查土地一事不了了之。唯一的收穫就是黃陌和他姐夫許儒佔了江西半片地盤的勢力。朝中唯有林珂一脈還在勉強支撐。軍隊則是禁衛軍和武成伯一系可保平安。表面上看,整個兒一快要被架空的主兒。
可真實的情形真的如此嗎?
今年放到各地去的那些新官員,有幾個已經開始往京裡送密摺了。各地布政司下轄的具體官員派系、民生民政。她現在有了三方知曉的渠道。一事風樓和銅匭中的民間來源,二是內閣六部送上來的官樣文章,三就是這些新生官員們的密摺上奏了。
葉明淨開始默默估算如果突發戰事,這些各省官員領頭們可能會有的反應。京中各方勢力的應對。思緒漸遠。
此強彼弱,我弱敵強。太后們能出這種花招,說不準就有某些別有用心的權貴在攛掇。
葉初陽纔不到九個月,他們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讓她再度懷孕嗎?
也是。一個不停的懷孕、生孩子的皇帝。比一個總是指手畫腳,從他們嘴裡奪食的皇帝更加合意吧。更何況還有着光明正大的藉口,爲皇家稀薄的子嗣開枝散葉。
多麼正義、多麼無私、多麼義正言辭?
可恨的是馮立竟也如此不長腦子。掉進了別人的陷阱。
她冷冷的瞥過他的頭頂:“想通了嗎?”
馮立低眉順眼:“是,屬下錯了。”
“錯哪兒了。”葉明淨覺得這句話很惡寒,好似很多爛俗電視劇裡都有。說這話的一般都是反面角色。可惜她還只能這麼問。自作主張是一回事,掉進陷阱又是另一回事。前者需要教育的是心性,後者需要教育的是腦子。她總得對症下藥。
好在馮立終究是馮立。他開口道:“屬下因着一時的私心,中了旁人的詭計,還請陛下責罰。”
葉明淨吐了一口氣。還好,腦子沒問題。沒好氣的看向他:“你還知道中計了。什麼時候想通的?”
馮立的聲音帶過一絲尷尬:“陛下讓屬下留下善後的時候。”
葉明淨捕捉到了那絲尷尬,嘴角輕翹。讓你多管閒事,我現在看你還有臉管
不過以馮立的性格和處事原則來看,吃掉皇后這種事他應該是不會去做的。至少現在不會。所以葉明淨萬分好奇。小築子到底是怎麼整出個體力虛脫出來的。
可惜不能問。她還想留着馮立這員大將頂用呢。只得長嘆一聲,語氣中帶了三分無奈:“你擔心的,無非是朕會獨寵計都,是不是?”
談話也是要有藝術的。能讓馮立抽風失算的原因,不外一個。扣除陸詔,計都目前是她唯一的男人。並且在陸詔有妻室、志在朝堂的前提下。很有可能計都會成爲她以後生活裡唯一的男人。
從帝王的角度來說,這是很不可取的。然而葉明淨只要不動作,誰能搞掉計都?
不能。計都身爲天波衛這一代最高指揮。加上一身化境宗師的武藝。其實力已經隱隱有超脫掌控的跡象了。從馮立的角度來說,這是很危險的。天波衛不是沒有背叛過主上的歷史。尤其這一任的主上又是女帝。他自然要未雨綢繆。
馮立只覺葉明淨的話說到了他的心裡。擡頭道:“陛下聖明。屬下絕無半分私心。”
“朕知道你沒有私心。”葉明淨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朕和你、綠桔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記得你們剛來的時候,朕才五歲。字都不認的幾個。你們那時除了當差,還要完成內學堂的課業。朕每日裡就看着你們寫寫說說。那時的日子多熱鬧。朕都記得的。你比計都年長,考慮事情比他周全些。行事間便不如他那般灑脫。你們各有優點、特長。都是全心輔佐朕的。朕一直都知道。”
馮立雙目晶瑩,眨了眨眼睛,復又垂下頭:“陛下……”
葉明淨想了想,緩緩道:“其實原先朕是不打算碰計都的。朕和父皇的想法不一樣,公事者摻雜私情最要不得。計都不是朕一人的貼身暗衛。他還是天波衛的計都。但凡有幾分能力和血性的男兒都不會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有牽扯。”
“陛下。”馮立不同意她的觀點,“天波衛不是普通人,我們自幼受訓,陛下的意願比之男子的尊嚴更重要。”不然那些內侍天波衛又是哪裡來的?
葉明淨嘆了口氣:“朕知道你們是這樣受訓的。想必還有很多特別的輔助方法來達到這一目的。所以朕在和陸詔協議生子後,計都他忍了。只是……”她加重的語氣,“計都現在已經是化境宗師了。再歷練幾年,你認爲他能達到什麼地步?”
馮立遲疑的一下,還是老實的說了:“天下難有敵手。”
葉明淨嘆氣嘆的越發重:“是啊。天下難有敵手。朕也不可能傾其天波衛所有的人力來廢掉他。那麼,他的個人武力在京中就是無敵的。實力不同,氣度和處事原則也就會發生變化。他這樣的宗師,可以付出生命來保護朕,卻不能再讓其付出尊嚴了。”她瞥了一眼馮立,“你們也再也沒有了這個制約他的能力。”
馮立臉色慘白。不得不承認這話說的一點沒錯。隨着計都武藝至巔峰。這個人他們已經再難駕馭了。
葉明淨笑了笑:“你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對待。你那裡沒有辦法不代表朕這裡沒有。”
馮立低語:“請陛下明示。”
葉明淨淡然而笑:“很簡單,給他他想要的即可。”陸詔想要的,她給了。所以至今合作無間。官員們想要的,她給出了遠景。所以那些散館的庶吉士們心甘情願的帶着放密摺的匣子去各地赴任了。親近她的權貴們想要的,她也給了。所以齊靖管着內務府,慶國公府、思康伯府、武成伯府都有後起之秀在重要之處任職。就是薛凝之,也有日後的安排。三百親兵們想要的,她也給了。所以他們站在了至關重要的位置。
計都想要的,雖然苛刻了一些。好在她還留着,還能給得起。只是需要等候。而計都也願意去等。這樣的局面,又有什麼不好呢?
只有那些想要的東西是她給不起的人,才需要乾乾淨淨的除掉。
“你可明白了?”她放重了聲音。
馮立嘆息。一朝天子有一朝天子的處事方法。他跟着羅睺學的,是承慶帝的處事習慣。顯然對着廣平女帝有很大的出入。他真正的錯誤其實是在這裡。
“屬下知錯。”折腰叩首,額頭牴觸冰冷的地面,涼意延伸心底。思緒漸漸明朗。
“明白就好。下去休息一會兒吧。”說了半天話,葉明淨也累了。馮立這樣的人,和計都不一樣。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和齊靖、江涵、孫承和是一樣的。屬於典型的這個時代的人。雖然他的屬性怪異了些,是內侍和密探。但其價值觀與時代的大多數人卻一般無二。
真正說來,她所見過的人當中。價值觀和這時代大部分人不同的只有三個:計都、綠桔、鍾秀兒。
這也是她致力將四伴讀推至臣子位置的原因。年少輕狂,會憑着一腔熱情衝動行事。而當歲月中的磨礪和艱辛接踵而來時,他們就會發現,原來生活本身是如此的無奈。世人皆行的那條路其實才是最適合他們行走的。
寧願滿身傷痕也要另闢一路的人。太少了。
女帝。從李若棠開始就決定了,這不是尋常女子該走的路。
西域涼州城內。巡城衛隊所中,武嵐樓正頭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大夏的軍隊是對着自己的百姓橫行施暴的。”鍾秀兒冷着臉,字字誅心:“真是好本事啊打不過瓦剌人就拿我們這些平民出氣。”
“放肆”一個小兵大聲呵斥,“竟敢這麼和隊長說話。一看你就是刁民。”
鍾秀兒豈是好惹的,當下冷哼一聲:“想要搶錢就明說,何必再編藉口。搶了良民的錢,還要污衊我們通匪。果然好手段。百姓們的米糧養着你們,真真是喂狗吃了。”
小兵大怒:“大膽”恨不能甩她兩耳刮子。
鍾秀兒涼涼的道:“怎麼,想打人那?也是,打的我半死。再弄個通敵書按上手印。不是通匪也通匪了。真是好主意。你們怎麼還不動手啊?”
小兵氣的臉漲得通紅:“似你這般刁鑽的女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良民。快說,你們是什麼來路?”
鍾秀兒嗤笑:“我都說了幾百遍了。我是京城仁和堂的大夫,來涼州城行醫,順便收購藥材。你是聽不懂還是怎麼的?”
一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