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無傷的營壘在軍中的最深處,和王一凡麾下士卒軍容整齊的情形截然相反,顯得有些鬆鬆垮垮,一個個帳篷內不時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守在營外的兩個衛兵正交頭接耳地說笑,見王一凡和曹文昭三人走了過來,忙跑到帳篷裡報信:“戚大當家,王一凡他們來了。”
還沒等帳內的衆人反應過來,王一凡就徑直走了進來。
身旁的王守義和曹文昭也二話不說,按劍守在帳門口,臉上的表情不怒自威。
戚無傷這才反應過來,站起身驚懼不已:“王大人,你們怎麼來了?”
王一凡慢慢地走了上去,望着他身旁那幾個一臉鬼祟、手按刀劍的同伴,心裡異常複雜。
剛聽到戚無傷準備率兵譁變的消息時,他差點沒氣得蹦起來,恨不得馬上就派人將他們全抓起來,一概處以極刑以肅軍紀。
但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想到這個戚無傷雖然是草莽出身,但這些天他帶着一衆綠林好漢和自己在這裡困守多日,若是隻聽了一面之詞就殺了他,豈不是顯得自己氣量狹小、不能容人?
但若是這次不責罰他,之後部隊裡的將士有樣學樣、軍紀廢弛,又怎麼能將衆人擰成一股繩,去和韃虜浴血拼殺?
正在他心裡猶豫間,戚無傷卻先發了話:“王大人,我知道你這次來的用意。本來我是應該主動先去找你談談,但既然你已經先到了,那就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也不要藏着掖着。”
“好。”王一凡努力控制着情緒,和顏悅色地問:“今天我聽說你因爲糧食分配的問題,和我的部下鬧了點矛盾,還動刀子傷了人,可有這個事?”
帳內一個滿臉橫肉的車軸漢子立刻就搶着答道:“不錯,這件事是我乾的!要罰,就罰我好了!同我們大當家的無關!”
他氣呼呼地望着王一凡,滿口飛沫地嚷道:“都是爹生媽養長一個腦袋的,憑什麼你們就比我們這些人精貴?老子不服!一起來打蒙古兵,我們每天三頓稀飯配幾個窩窩頭,但你們卻把烙餅鹹肉什麼的偷偷藏起來?當我們的眼睛都瞎了麼?”
“有這種事?”王一凡皺了皺眉,轉頭問王守義:“他說的可是真的?”
王守義立刻就急了,指着那傢伙的鼻子就罵:“你胡說!簡直是滿口噴糞!我們和蒙古大軍相持了這麼多天,軍糧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乾爹怕你們堅持不住,就命糧官優先提供給你們糧食。你們現在還有稀飯窩頭吃,我們可是每天都是野草樹根配着幾個麪疙瘩煮成一鍋吃的!還不知足?”
那車軸漢子也毫不示弱地反駁道:“你少騙人了!那天我和幾個弟兄溜到大營左邊的一個帳篷外,親眼看到十來個兵將幾袋烙餅和鹹肉藏了進去,你還想狡辯麼?”
“你放屁!”王守義氣得直跳腳。
雙方劍拔弩張地爭吵起來,帳內的火藥味十足。
“好了,都別爭了,我們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王一凡立刻勸住了他們,和帳篷內的人一起前去查個究竟。
等到了那車軸漢子所說的帳篷外,卻見袁芳和幾個醫官正擡着一個布袋走了出來,王一凡忙迎了上去:“把這個袋子給我看看。”
說完,他就打開了袋子口上的繩子,果然從裡面查出了不少烙餅和鹹肉。
“這是怎麼回事?”他面無表情地問,但語氣裡已經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
“這都是給重傷員吃的啊。”袁芳驚詫地答道:“你不知道麼?現在營地裡缺醫少藥,不少傷員疼得嗓子都快吼啞了,這些糧食就是保住他們性命的關鍵。別看這些東西平時並不起眼,但卻是他們的救命糧!我和醫官們說了,要是連這些都吃完了,過幾天就是殺戰馬,也要讓他們繼續撐下去。”
王一凡這才舒了一口氣,轉頭望着身後的戚無傷等人,只見他們臉上起初的憤怒和不平早已不見蹤影,一個個低着頭慚愧不已。
“王大人,都是我戚無傷吃了豬油蒙了心,誤會了你們。沒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就砍了自己的腦袋向你謝罪!”說罷,戚無傷一狠心,拔出腰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當!”卻是王一凡拔了一旁王守義的佩刀,將戚無傷的這一刀格開了。
戚無傷的幾個兄弟趁機撲了上來,奪下刀向王一凡大喊道:“王大人,這一次不關大當家的事,都是我們的錯。要殺要剮,由我們來。”
王一凡搖了搖頭,將手中刀拋還給王守義,慢慢走上前說:“老戚,這一次不怪你,其實都怪我。”
戚無傷吃驚地望着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沒錯,過錯都在我。”王一凡走到他旁邊,一臉自責道:“你雖然沒跟我多少天,但我一直都是拿你當自己的親兄弟看待。大家現在都是扛着一顆腦袋出來拼命,不就是想爲國家,也爲自己爭一口氣?這一段時間戰事緊張,我很少到你那裡走走看看,是我的疏忽。鬧出今天的誤會,也是我的過錯,你千萬別在意。”
戚無傷張着口支支吾吾道:“不是,都是我糊塗,我混蛋!我沒有帶好下面的兄弟。”
王一凡嘆了口氣,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不怪你。老戚,我知道你和這些弟兄們都是說一不二的熱血漢子,打起仗來個個都不含糊。可是你想沒想過?我們現在是和韃虜的軍隊交戰,如果軍紀不嚴,彼此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又談何保家衛國、驅逐韃虜呢?”
戚無傷低下頭不敢說話,王一凡接着說:“當然這也怪不得你,畢竟你們加入官軍還沒幾天,不能過多地苛求你們。我聽說你打算拆夥離開,可有這個事?”
戚無傷忙擺了擺手:“沒,那都是弟兄們鬧了誤會後的氣話,王大人你可千萬別當真。”
“算了,人各有志,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老戚你別擔心,我王一凡也是個直腸子的人。”他對着身旁的袁芳瞟了一眼:“袁小姐,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銀錢?”
袁芳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怔怔了半天,才張口答道:“只有一千兩白銀了……”
“去拿五百兩來,要快!”王一凡毫不猶疑地說。
一旁的衆人都糊塗了,這一千兩銀子幾乎是隊伍裡全部的家當了,難道是王一凡說錯了話?還是自己壓根沒聽清楚。
王一凡眼睛一瞪,大聲斥道:“還愣着幹什麼?讓你拿你就去拿!”
“好,我這就去。”袁芳忙不迭轉身跑了出去。
王一凡又望着王守義吩咐道:“你立刻去選上一批好一些的戰馬和盔甲交給老戚,不得有誤!”
“乾爹,你這是做什麼?”王守義急忙大聲問了起來。
王一凡卻不回答,只是擺了擺手讓他速去辦理,萬般無奈之下,王守義也只得應了一聲回去準備了。
等袁芳捧着銀子跑回來時,王一凡伸手接過銀子就塞到了戚無傷的手裡:“老戚,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這段時間你也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想要離開,也是清理之中的事。”
戚無傷忙將銀子推了回來:“王大人,這些銀子我不能收,我……”
王一凡立刻板着臉將銀子塞回他手裡:“我讓你拿,你就拿好了!”
戚無傷這才戰戰兢兢地收下了銀子,低下了頭不敢說話。
王一凡見他收了銀子,臉上的表情才漸漸緩和了起來:“老戚,和你說實話吧,這一仗我也沒把握能贏,我們當兵的報效祖國,那是職責所在。可你不一樣,這三山四寨的兄弟都是你帶來的,你要親手把他們帶回去。趁現在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趕緊逃吧,興許還有條活路。”
只聽得撲通一聲,戚無傷捧着銀子跪了下來,身旁的弟兄們也齊刷刷跟着跪了一片。
他哭着喊道:“大人,我該死,我不是人!你千萬別趕我走,我就是死,也要和你們一起死!”
旁邊的幾人也齊聲抽泣起來,聽了讓人無不爲之動容
王一凡的心中一陣難受,雖然和這個草莽出身的漢子接觸不多,但他的豪爽和直率卻深深打動了自己,鬧出這樣的事情他比誰都難受。
眼看着他們像一羣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忍不住眼圈一紅,背過了身。
曹文昭這時匆匆跑了回來,低聲稟報道:“大人,馬匹和盔甲都已送到了戚無傷的營中。”
王一凡點了點頭,沉聲吩咐道:“老戚,你這一路上艱險重重,我就不再送了。只想再提醒你一句,一路上務須注意軍紀。這一片草原上你是不能呆了,不如帶着手底下的英雄好漢去關外闖一闖,說不定能搞出些名堂來,但我警告你,不許騷擾百姓!這五百兩銀子是供你維持隊伍的生計。只有得了民心,你才能在關外生存下去,知道麼?”
戚無傷連連點頭,慢慢從地上爬了過來,抱着他的大腿繼續哭了起來,王一凡心酸不已,卻硬起心腸不再回頭。
過了好一會,戚無傷纔在左右兄弟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對着王一凡的背影拜了幾拜,抽泣着離開。
腳步聲漸漸走遠,王守義這才湊了過來:“乾爹,他們都已經走了。”
“知道了。”王一凡無力地擺了擺手,望着夜色下的蒙古大營下令道:“老曹,守義,你們各自帶着三百人,分兩路給我衝出去,將所有的火藥和彈丸都打到蒙古大營裡去,一點都不要留。策應戚無傷他們順利突圍。”
“是!”曹文昭和王守義領命轉身離開,剛纔還喧譁一片的營外,立刻變得安靜下來。
王一凡心頭沉重無比,突然覺得自己的胳膊被人輕輕抱住,側臉一看,才發覺是袁芳將身體貼了過來。
“一凡,我們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麼?”她低着頭輕輕問道。
雖然語氣中有些絕望和失落,但卻一點都不驚慌失措,一頭柔順的青絲散在王一凡的肩膀上,被清風吹拂過他的臉旁,竟有些別樣的柔情蜜意在其中。
王一凡沒用回話,只是靜靜地看着營外。
軋軋聲慢慢響起,王守義和曹文昭帶領的兩隊人馬迅速衝了出去,對着外面的蒙古大營“乒乒乓乓”地發射起來。
一道道絢爛而耀眼的白光不斷閃起,交織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強力火網。
蒙古大營內的敵軍被壓制得不敢擡頭,趁着這個機會,戚無傷的兵馬從另一側的營門衝了出去,漸漸消失在黑漆漆的一片夜色之中。
完成掩護任務的王守義等和曹文昭帶着隊伍撤了回來,被狠狠打了一悶棍的蒙古兵無法判斷出明軍的用意,也緊守住營寨不願出擊。
王一凡在心裡默默想道:“老戚,希望你這次能順利逃出生天。”
一擡眼,如墨的夜色愈發變得濃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