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城的一所簡陋軍舍裡,王一凡被剝光了身上的衣服綁在一個長十字型的刑架上,周圍一名長臉的軍官正揮舞着鞭子,在他的身上狠狠抽着。
啪!啪!啪!皮鞭在他壯碩結實的上半身不斷爆開了花,一滴滴鮮血飛濺了起來,將衣服打得鮮紅一片。
“說!你到底是不是韃子兵派來的奸細?”那軍官大聲吼道。
王一凡忍住身上的傷痛,擡起頭回答道:“我不是!我是個堂堂正正的漢人!”
“那你身上穿的衣服和頭髮,怎麼解釋?”那軍官顯然不滿這個答案,一把就揪住了王一凡的短髮大聲質問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只有女真人和蒙古人那些未開化的野蠻人,纔會剃髮易服!我看你準是被他們俘虜過去,又當做奸細派了回來。你認不認?”
“我不認!”王一凡用力掙扎了一下,對着面前的軍官質問道:“你又是誰?寧遠大戰的時候你個龜兒子躲到哪裡去了?老子拼死拼活的時候你又到哪兒去了?現在韃子兵退了,你反倒跑出來擺威風了?算什麼東西!”
那軍官面上氣極,猛地上前用手拍了拍王一凡的臉:“告訴你,老子是寧遠城的千總吳襄。這次特來查查你的底細。”
“你就是這麼查的麼?”王一凡冷笑道:“真是敵我不分。”
吳襄被他斥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忽然轉頭從旁邊的爐子裡用鉗子夾起個燒紅的烙鐵,就要對王一凡的胸口上烙去。
眼見熾熱的烙鐵就要貼上王一凡的肌膚,一騎快馬卻從遠處奮蹄而來,騎在馬上的將官在囚室外用力一扯繮繩,飛馳中的駿馬兩隻前蹄高高舉起,鼻子裡發出兩聲巨大的嘶吼,硬生生將前衝之勢收住。
那將官飛身下馬,舉着鞭子大喊道:“吳千總,袁大人命你速速將王一凡帶到中軍大帳,有要事相商。”
說完,他便轉身上馬,四蹄揚灰的奔了回去。
吳襄只得收了烙鐵,惡狠狠的對王一凡喊道:“一會見了袁大人,你可別給我亂嚼舌頭!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說完,他轉頭就走了出去。
望着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王一凡暗忖:“好囂張的傢伙,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旁邊一個老卒趕緊上前放下王一凡,給他換上了一套普通的漢人裝束,將他那齊耳的短髮也用黑絲網巾似模似樣的包裹起來。
“那是從京裡調來的武進士吳襄,剛剛升了千總的位置,聽說全是沾了他大舅子祖大壽的光,神氣着呢。”這個老卒低聲說道。
他看着王一凡那遍體鱗傷的樣子,嘆了口氣勸道:“看開點吧,這個世道太亂了。”
“原來這傢伙忽然是大漢奸吳三桂的老爸,神氣個屁啊!”王一凡一邊暗自鄙夷的腹誹着,一邊狠狠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等他趕到了中軍大帳,這裡早已站滿了大大小小的將官。
總兵滿桂、副將左輔和朱梅、參將祖大壽、守備何可綱站在前排,而袁崇煥則正襟危坐在帳中的案臺前,懸腕揮毫、奮筆疾書。
王一凡知趣的站在後面,雖然寧遠大戰他立了功,但現在還未得到正式的封賞,不足以和衆將並駕齊驅。
袁崇煥寫罷書信,信手展開對諸將一覽,只見上面用蒼勁的顏體寫着——老將橫行天下久矣,日見敗於小子,豈其數耶!”
“好字!袁大人這一手字寫得莊嚴雄渾,於剛強沉重的筆力中更帶着一股凜然浩氣,頗有當年嶽武穆破竹掃虜、恢復中原的大氣魄。”王一凡忍不住大聲拍起了馬屁。
望着那些目瞪口呆的武將們,他不免心裡有些得意。
古代有文化的人不多,那些從小就舞刀弄槍的武將更是大字不識一斗,怎比得上自己這個響噹噹的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的博士?要知道,唐駿可是自己的正牌校友。
但很快他就暗暗後悔,岳飛在大破朱仙鎮後便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後更被莫須有的罪名賜死風波亭,用他來比現在正意氣風發的袁崇煥,真是有欠考慮。
可袁崇煥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快之色,反而面帶微笑對王一凡揮了揮手:“一凡,想不到你不但勇武過人,還能識文斷字,真是難得,不過……”
他的眉頭一皺,緩緩說道:“我本以爲你當日已將敵酋努爾哈赤一炮轟斃,只可惜剛纔他派人送來禮物和名馬,約我改日再戰。看起來這一份功勞只得替你權且先記下了。”
王一凡雖然心中有些失落,卻大方的拜服在案前:“大人何必多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驅逐韃虜、保家衛國是每一個漢人的責任。”
袁崇煥笑着點了點頭:“難得你還有這麼一份愛國的赤誠,眼下我想招你加入軍中,你可願意?”
王一凡胸口的鞭痕隱隱生痛,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大人,感謝你的擡愛。不過我王一凡出身低下,恐怕沒有資格和衆位將軍並肩作戰。所以還是請你收回成命吧!”
袁崇煥吃驚的望了望王一凡,見他那一雙仇恨的目光始終注視着吳襄,立刻就心下了然:“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沒有,只是之前和吳千總討教了一番,還未分出勝負!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再找機會和吳大人切磋一下!”王一凡冷言答道。
吳襄臉上的肌肉劇烈的抽搐着,若不是現在是衆目睽睽之下,他早就對王一凡拔刀相向了。
“山河破碎、國家罹難,你們還不忘窩裡鬥狠,讓韃子兵有機可趁,不覺得羞恥麼?”袁崇煥深深嘆了口氣,沉聲道:“爲什麼不能拋下彼此的成見,爲國效力?”
王一凡的心中一凜,想到不久的幾年後,明朝就會烽煙四起,先是李自成和張獻忠攜手起兵造反,攻破北京城亡了大明。
緊接着就是吳三桂放滿清韃子入關,將萬千漢人奴役驅使。
滿清韃子更是頒佈“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剃頭令,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將漢人殺得血流成河,只得含羞忍辱留着個牛屎蛋一樣的長辮子,穿着長袍馬褂當了三百多年的奴才。
想到那一幕幕慘烈的畫面,他心中強烈的怒意頓時變得淡了,拜伏在地抱拳道:“袁大人訓斥的是!我王一凡願意摒棄成見,爲國效力!”
“好!你這番爲國爲民的忠心可嘉!我就先封你爲軍中把總,暫時就隸屬於吳千總的麾下吧。”
把總這個官在邊軍中是最低一等的正七品,換到二十一世紀也就是個正連職的中尉,不過王一凡還是認認真真領了命,退到了一旁。
“目下韃子兵雖然新敗,但主力尚存,現在聚兵轉攻遼西海上的覺華島,那裡是寧遠海運的重要港口。另外還屯着大批從內地運來的糧草軍械,我們應當馬上派兵前往救援。”袁崇煥看着案上剛剛送來的戰報,滿腹心事的說道。
一旁的衆將均面有難色。其時韃子兵仗着弓馬嫺熟,野戰向來是縱橫無敵,好不容易纔保住寧遠不失,吃夠了韃子鐵騎苦頭的衆將,恨不得一輩子都守在壁壘堅固的寧遠城中,又怎敢輕言出兵救應。
眼見無人敢應聲答話,袁崇煥也暗暗嘆了口氣。
“大人,我願領一隻人馬,前往救應!”王一凡的聲音驟然響了起來。
衆將領先是驚愕於他這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硬氣,之後卻漸漸對他不屑起來。
一個僅僅統兵二、三百號的把總,也敢誇下海口,要知道努爾哈赤現在的八旗兵力足有十三萬之多,派去圍攻覺華島的至少也有數萬人之衆,這不明擺着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麼?
一旁的吳襄心裡也是怒極,這個剛剛調來的手下明擺着是將自己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本來他只要再無風無浪地熬個把月,就能混到遊擊的位置了,現在要是貿然出兵吃了敗仗……
想到這裡,他的臉上頓時抽搐了起來,盯着王一凡的兩道森冷目光中充滿了敵視和怨恨。
“好,一凡果然是忠勇無畏。不過韃子兵人多勢衆,還須好好籌謀一番。”
袁崇煥沉吟半響,毅然下令由總兵滿桂帶隊,副將左輔和參將祖大壽爲策應,發兵兩萬馳援覺華島。
三日後,作爲大軍前鋒的王一凡一路策馬行到了覺華島外的海灣旁。
雖然已是早春二月,但遼東大地卻依然朔風陣陣、刺骨徹喊。
新換上的銅鐵鎧甲笨重無比,山字形的甲片將周身裹得緊緊實實,頭上戴的兜鍪看起來很神氣,卻一樣是沉甸甸的弄得自己頭重腳輕,若不是現在天氣寒冷,他早已折騰出滿身大汗了。
唉,看起來古時出征大張,真不是想象中那麼好混的。
一路奔馳幾乎沒時間休息,餓了就從懷中掏出的窩窩頭啃上一口,渴了就順手在地上抓起點雪嚼一嚼。
放眼望去,遼西海灣裡早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堅冰,以往不擅水戰的八旗兵趁勢踏冰而上,將小小的覺華島團團圍住。
王一凡勒住繮繩,站在一個高坡上放眼望去,數萬敵軍步騎如潮水般輪番進攻,除了韃子兵的八旗士卒外,還有爲數不少的蒙古騎兵在一旁呼號着舉刀助戰。
島上的明軍約有數千之衆,在覺華島外鑿冰挖出個巨大的環形戰壕,將戰車推在其後列陣守衛,遠遠只看見衆將士衣甲單薄,手中的兵械武器又不齊備,但見敵軍鋪天蓋地殺來,只得鼓足勇氣奮力拼殺。
滿蒙騎兵奔馳亂斫,手中兵刃如勾魂使者的鐮刀般不斷落下,殺得明軍一片血肉橫飛,更有善射者伏在馬背上彎弓搭箭,將一排排羽箭如飛蝗般射向守軍,頃刻間明軍陣腳大亂,慘呼聲連連。
一部分韃子騎兵趁勢殺入明軍陣中,履冰衝入,手舉火把點燃陣中囤積的糧草物料,一時間覺華島上濃煙蔽日、火光沖天。
見到明軍的防禦漸漸散亂,心急火燎的王一凡立刻就策馬奔了回去,來到吳襄的隊伍前抱拳道:“吳大人,覺華島上的守軍快要抵擋不住了。請給我一隊兵馬前往救應。”
吳襄拉住繮繩,遠遠望了一下,忽然笑着揮了揮手:“王大人,這就是我給你準備的精兵,你速去救應,千萬別耽誤了時機。”
幾十名扛着軍中大鍋和糧食的伙頭軍慢慢走了出來,每個人都是骨瘦如柴,手裡拿着鍋鏟和扁擔,更有甚者,其中居然還有個拄拐的瘸子。
“大人,你這是開玩笑麼?”王一凡怒道。
吳襄揚着馬鞭獰笑道:“軍中無戲言,你還不趕快帶着這隊精兵前去救應!一會若是誤了救援的時機,唯你是問!”
王一凡一怒之下撥轉馬頭,單人獨騎又衝了回去。
“大人,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吳襄身旁的小校忙張口問道。
“還能怎麼辦?大軍後隊變前隊,等匯合了滿大人的中軍主力再說。”說完,吳襄就率着手下的數千將士,匆匆向後退去。
等王一凡回到覺華島的外圍時,這一場慘烈無比的攻防戰已經進入了尾聲。
島上殘存的明軍扔在拼死抵抗,十幾名守島將士身先士卒迎敵衝殺,卻寡不敵衆力戰死於韃子兵的刀下,但明軍的視死如歸之氣卻未曾停歇,喊殺聲震天動地,讓人不由得一陣驚心動魄。
王一凡見狀,情知守軍再也無力守下去,覺華島眼見就要陷落敵手。
想到那個吳襄不思救援,反而意圖避戰作壁上觀、坐等城破,這種行徑簡直幾乎和禽獸無疑。
望着遠處正浴血奮戰的明軍將士,他心有不甘的咬了咬牙,忽然策馬飛馳了上去。
卻見島上殺出幾騎明軍將卒,爲首的一名虯髯大漢渾身浴血,卻始終擎着一面黃色的明軍大旗,一揮手舉矛刺落衝上來的兩名韃子騎兵,望着十餘丈外前來救應的王一凡,奮力一擲。
那面明軍大旗應聲從他周圍密密麻麻的滿蒙騎兵頭上飛了出去,如梭鏢般射向王一凡飛馬奔馳過來的地方。
“請來將替我回去告訴袁大人,就說我金冠盡了全力,不辱使命,與這覺華島同生共死了!”
他轉身對着身邊已是傷痕累累的幾名將士喊道:“弟兄們,國家養兵千日,效命一死就在今日!”
說完,他舉矛衝進瞭如潮水般涌上的敵軍陣中,頃刻間便被衝上來的騎兵完全淹沒了。
王一凡雙腿夾住坐騎的肚子,站起身子伸手用力一抓,已經將那面大旗牢牢接在手裡,望着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明軍將士,不知不覺間已經雙目溼潤。
千百年來,面對遊牧民族的驍勇鐵騎、彎刀硬弓,漢人都只有被動挨打的份。
但這並不代表漢人個個都是軟骨頭和窩囊廢,古有漢武飛將馳騁塞外、封狼居胥,今天則有漢軍男兒誓死不屈、血灑疆場。
圍攏的滿蒙騎兵慢慢分開,幾名彪悍的騎者高舉着砍下的明軍頭顱,迎着冷冷的寒風揮舞了起來,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面孔上滿是殺氣,嘴裡嘰裡呱啦的大聲喊着,似乎在炫耀自己強悍的武力似的,志得意滿。
方纔擲旗的守將金冠頭顱也在其中,鮮血淋漓的面孔上猶自死不瞑目,覺華島上狼煙四起,熊熊燃起的大火將整個島嶼都包圍在一片火海之中。
王一凡將接過的戰旗用力插在地上,取下背上的黑漆硬弓,左手二指從背上的箭筒裡輕輕一夾,挑出一根半米多長的白羽箭放到弓上,奮力一展猿臂,繃得緊緊的弓弦被拉得如滿月一般,泛着冷光的透甲錐箭的箭頭穩穩對準了正舉着金冠頭顱炫耀的韃子騎兵。
“嗖”的一聲,就在滿蒙騎士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中,王一凡射出了驚天動地的第一箭。
這隻白羽箭帶着不可思議的速度,如同一道帶來死亡和黑暗的致命死光一樣****而出,還未等那韃子騎兵聽到弓弦回位時發出的“嘭”聲,他的腦袋就給這一箭轟然洞穿。
一滴滴紅白之物從額頭上的傷口處緩緩落了下來,被羽箭洞穿前額的韃子兵這才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聲,丟了手裡的頭顱一骨碌栽下馬來,掙扎了幾下,終於一動不動。
就在所有人都還在驚愕不已之時,王一凡已經取出第二根羽箭搭在弦上,怒吼一聲,已然將手中的弓弦再度拉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然後猛的鬆開指頭。
又是一箭快如閃電般飛射出去,穿過重重的滿蒙騎兵軍陣,將其中一名舉着正黃龍旗的敵將一箭射下馬來。
這兩箭射得敵軍膽戰心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見敵軍中殺出一個騎着黃驃馬的韃子兵將領,雙腳夾着馬腹,低身向着黃龍旗倒下的地方用力一抄,已然將那面旗子抓了起來。
周圍的騎士大聲喝了個彩,那韃子將領重新坐穩在馬背上,張口就要問敵軍發箭將領的姓名,卻見迎面又是一箭如電光火石般射了過來,“噗”的一聲,這一箭竟然洞穿了他胸口前裹着的皮甲直貫心口,他帶着難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遠方的王一凡,忽然哇的一聲,將一口鮮血噴了出去。
這一蓬混着口水的鮮血在寒冷的空氣中化成了一片濃密的血霧,帶着胸口處插得筆直的箭矢,那韃子將領搖搖晃晃的從坐騎上跌落下來,剛剛纔重新拾起的黃龍旗也跟着倒了下去。
“武納格大人被敵人一箭射死了!”已經取得全勝的滿蒙騎兵頓時一片慌亂起來,方纔還井然有序的進攻陣型,也突然變得一片混亂起來。
如果前來救援的吳襄兵馬此刻就在附近,必能將混亂的敵軍衝得七零八落。
王一凡威風凜凜的收了弓,大聲吼道:“韃子兵不過如此!敢出來一個和我生死一搏麼?”
數萬憤怒的韃子兵立刻將仇恨的目光轉到了他身上,數百精騎立刻就一馬當先地衝了過來。
王一凡坐在馬上連連發箭、箭不虛發,衝在最前面的十幾名韃子兵應弦落馬,他射得興起,但伸手一摸腰下的箭壺,卻發現裡面的箭都射完了,只得憤憤的從地上拔出大旗,調轉馬頭撤了回去。
奔馳的馬蹄聲連連響起,已經殘破不堪的大旗在風中烈烈飄揚,轉頭一看,被戰火完全毀滅的覺華島漸漸在眼前模糊起來,一股壯志未酬的憤懣感充塞在胸口。
王一凡不禁仰起頭,憤怒的對着身後被濃煙遮蔽住大半的太陽,長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