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育衡在差點中風的半路上被救回來,送回了家中,趙家很快就給圍起來了,裡頭的家僕一片慌亂,就連一向目中無人的趙夫人都有點穩不住。
趙育衡稍緩過來一點,就直接殺去了趙夫人的院落興師問罪,他覺得前面那些事都還有回寰餘地,就算不慎下去了,將來也能謀求復起,就這最後一件,要真落實了,完全就是把他的仕途往死路上推啊!
他一拍桌子就跟趙夫人吵了起來:“那個蘇廣盛我怎麼聽着有點耳熟?你怎麼得罪的人家?能讓人家甘冒一輩子不中第不升遷的風險來拆老夫的臺!”
“蘇廣盛?”趙夫人呆了一呆,立刻啊一聲厲聲尖叫起來,“是谷涵,一定是那個谷涵做的!”
“怎麼回事?”趙育衡忙問。經趙夫人這一提醒,他也想起來這個蘇廣盛是誰,這兩人又是什麼關係了,這下總算是知道自己到底掉進了誰的陰溝。
趙夫人這才把谷涵和寧青穹本來將要談婚論嫁的事說了,話雖如此,她也不想趙育衡把所有錯都推到自己身上,忙又說:“可外面都在說他已經心屬陳家那個四姑娘了,我也以爲這是真的啊!”
趙育衡給她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深呼吸了好幾下,勉強抑制住了中風發作的衝動,他又問了問趙元彥和寧青穹是怎麼回事,趙夫人這回倒不敢再過分歪曲事實了,氣道:“還不是因爲他給那個姓寧的小賤人迷得七葷八素的,非要納她作妾!”
趙育衡問了半天,總算是基本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趙夫人的說辭再是把錯往寧青穹身上推,他這麼多年的官場老油條了,還能聽不出這些話抽絲剝繭後顯露出的真相到底如何嗎?
趙大人他呀,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是自己的多年鄰居兼未婚妻就這麼給人設計糟蹋了,還給潑了一身髒水,他自己手裡還捏了人家老爹的把柄,能不往死裡整治嗎?
他再想想谷涵這幾年做事的手段,面色便有些難看。
趙夫人雖恨谷涵攛掇蘇廣盛佔了自己孃家的黑田,平日提起來都是罵他,還真是不太清楚他的具體手段。她若是早點花那心思去了解,也不至於掂量都不掂量,就能做那些事了。便提議道:“只要我們能快他一步把除了那孫二志之外的其他人都滅了口,這件案子也就辦不成了。”
趙育衡冷笑一聲:“一天到晚光想着滅口滅口,你這些年是不是滅了很多口了?人家都已經發動了,還能給你滅口的機會?一旦這件案子辦成了,前面那些案子多半也能成,老夫能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他懶得再和趙夫人說什麼,起身蕭索地離開。回了書房,坐下就開始寫信。
*
這天放班谷涵照舊來找寧青穹吃飯。
自從寧青穹知道谷涵瞞着他那些事後,心疼死他了,這兩天還特別吩咐李嬸給他準備了不少他愛吃的菜,嚇得谷涵前天差點以爲她是垂死病中驚坐起,突然轉性是要給他來幾頓最後的晚餐了。
飯前兩個人就坐一塊喝鯽魚豆腐湯開胃,中間是一人半寬的距離。寧青穹也聽說了趙大人摘烏紗的事,她便問谷涵:“那位壯士是你找來的吧?你怎麼找到的呀?”
谷涵便同她說:“這個人呢,其實本來是找到你做名譽特邀人士的那個退伍老兵幫扶義社去的,後來輾轉到宛林縣來找我求助,那時我已經來了京中考試,家裡人就讓他去找了今科不考的蘇廣盛。蘇廣盛就寫信問我怎麼弄。你想這件事真的鬧出來影響多壞,我本來也沒想鬧那麼大,只打算在江南士子圈裡小小的轉一圈,讓那個管家伏了法,幫他報了血仇也就行了。那不是剛開始操作,你的事就突然出來了嗎,我就……”
“你就氣得不行了,準備鬧大點?”寧青穹一臉‘原來你是這樣的’斜睨他。
谷涵就低頭笑了笑,才擡頭跟寧青穹說:“也不能這麼說,敲登聞鼓呢,影響是大點,但是有皇上盯着,辦起來也快嘛。”
“那盧睿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也跟你擠一天去了?”
“哦,我跟他那個,提前通了通氣。”谷涵比了個通氣的手勢,稍稍湊近了寧青穹一點,壓低了聲音說,“人多力量大嘛。盧睿等了這麼久,也是想要一口氣幹掉趙大人呀,是不是?”
寧青穹聽了,想一想,覺得也確實是這個道理,先頭趙大人雖說一直被各種彈劾,各種調查,還真沒見盧睿動彈一下的。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懨懨的:“趙夫人也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就爲了她一個傷天害理的管家,把人家一大家子都毀掉了。我現在想一想,將士們在陝地打戰,她趙夫人算什麼呀,她拼過命嗎,流過血嗎,她享受着別人拿命換回來的太平盛世,就在後頭殘害老兵全家,糟蹋人家的姑娘,糟蹋人家的小男孩,還不當回事。要是這事得不到一個公理正義的結果,要是還有人昧着良心給趙大人幫腔,我們大新呀,就爛到底了,早晚給陝地那幫人易了幟,推倒重來。”
谷涵咳了兩聲,給寧青穹的丫鬟們使了個眼色,攜霧拂雪幾個就往門口退了退。寧青穹又有些不滿,埋怨起谷涵:“領着我的月錢,個個都去聽你的話。”
谷涵就笑了笑,又搬了搬椅子,坐得離她近了一點,中間只留了個一人寬的距離。谷涵看寧青穹沒有明顯的皺眉表情,就心定定地坐住了。他小聲跟寧青穹說:“幫趙大人說話的,肯定是有的,不但有,還會有很多,而且都是同氣連枝的世家大族,保不齊啊,山東的孔家,都要幫趙大人說說話。你等着看吧。”
寧青穹聽了,知道谷涵的意思是這些人不但是枝繁葉茂的姻親關係,還有着重重的利益糾纏,倒一個趙大人,無數家要受損,那當然要爲他說話了。寧青穹感覺自己的心都梗住了,“這些人嘴上最愛說什麼忠君愛國的大道理,其實心裡連天理都沒有了。”
“你呢,不能全這麼看。”谷涵悄悄地,往這邊探了探身子,又離她挨近了一點點,“我舉個例啊。我們那邊不是富家子弟褻玩孌童成風嗎,我同窗裡還有好幾個把這當風雅之事作詩謳歌的。我那幾個同窗要是知道這事,心裡說不定還覺得孫二志事多呢。你知道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
寧青穹立刻跟他嗆聲:“這還分大問題小問題?就是他們沒道理,沒人性!”
“你看問題不能這麼感情用事哦。”谷涵看她注意力全跑到話題內容上,又悄悄往寧青穹這邊挪了挪,離她半人寬了,“最大的問題,還是現在兵士們的地位太低了,報酬太少了。趙夫人她是壞在不把人當人看上,但是換個人當趙夫人,難道就好了?她趙夫人去當別人的夫人,難道就不作孽了?要我說,別的趙夫人照樣會作孽,她去當其他夫人也照樣要包庇她管家,照樣作孽。江南風氣如此,她那管家以此爲風尚,定是改不了的。換一家清白沒根底的人給那管家看到,照樣是家破人亡。”
寧青穹沉默了一會兒,這不就跟她的遭遇差不多的?她很是怨氣滿滿地回谷涵:“你這麼說,好像誰做趙夫人都一樣的,沒治了?要不是我全族都是鐵桿皇派,我爹爲這大新都犧牲了,我都要考慮去投陝地那李大王去了,將來直接殺回來讓趙夫人和趙元彥拿命給我償債。你說我現在去,我送財送人出力,這必須是大功吧。我聽說人家李大王身邊的軍師也就是個秀才,你要是肯跟我走,將來我怎麼也能混個開國功臣夫人吧。”越說越自信,寧青穹小小地單手叉了個腰,秋波淺淺地睨向谷涵。
谷涵頓時捂着肚子笑翻:“寧姑娘,您又讓我刮目相看啦,您還想拉着我去投那李大王混個開國功臣夫人,哎喲,笑死我了。您怎麼這麼異想天開啊。哈哈哈哈哈”
寧青穹的秋波轉化成了冰刃,瞪向了谷涵。谷涵等笑夠了,才端正了神色,跟她說,“我覺得吧,你也不能光覺得別人怎麼怎麼樣,別人是驕奢淫逸,你覺得人家那個淫字罪大惡極,人家目中無人罪大惡極,但是你要想想,這是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爲什麼大家都有這種問題?再比如說,你自己難道就沒有跟趙夫人她們差不多的毛病?你渾身上下不也挺驕奢逸的嘛?”
“我驕奢逸怎麼啦?我又沒害別人!”寧青穹的聲音都高了八度。谷涵做了個手勢給她壓了壓,她的聲音才低下來,偏着頭繼續問谷涵:“你倒是說說清楚,我驕奢逸哪兒不好了?害誰了還是怎麼不對了?”
谷涵又笑了:“我不過是說一說,你看你,就差沒跳起來了。你肯定覺得自己很正常,沒毛病,是不是,因爲大家都這樣嘛。那我再問問你,你被趙元彥……糟蹋之後,是不是你發現別人都覺得我納你作妾就是我對你特別好了,你心裡特別難受,特別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啊。大家都覺得挺正常的,你爲什麼還難受呢,你覺得是大家錯了,還是你錯了呢?”
寧青穹沒說話了,手裡的調羹擱回碗裡。
谷涵就繼續跟她說:“我覺得你沒毛病,是大家錯了。你是被糟蹋的,爲什麼別人只覺得你掉價了,不覺得趙元彥掉價了?”寧青穹擡眼看他,谷涵繼續看着她溫溫和和地說,“堂而皇之從社會上廣泛要求女子貞烈守節,是從我朝推崇程朱理學開始的,推行了兩百多年,大家就當這錯的活法是對的活法了。當年朱子活在宋朝,提出這觀點的時候,還被人罵得狗血淋頭沒多少人支持他呢。那你再想想,大家都驕奢逸,你也驕奢逸,到底對不對?”
寧青穹想了一會兒,說:“你這麼說,也有點道理,但我覺得,要改掉也不是什麼難事。”
谷涵看着她,就又笑了笑:“你真的改得掉呀?”
“我當然改得掉啦。”寧青穹信誓旦旦的,自信地撈起了調羹柄,喝了口湯。
谷涵就清咳一聲:“那我打個比方,比如你以後嫁給我,我希望你過得簡樸一點,把你的廚娘都辭退了,打掃清潔的婆子也辭退了。我能天天下廚房幫你洗碗,那你願不願意爲我洗手做羹湯呢?你做不做得到呢?”
寧青穹捏着調羹瞅着碗仔細的想了,別看這湯現在做得奶白味鮮的,沒做成前要把魚從水裡撈起來,還要自己殺了,多嚇人啊。她不好意思的微微紅了臉,目光飄浮不敢看谷涵,“我不想下廚房……還真,做不到。”
谷涵一攤手,“這不就結了,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麼能強求別人不去做他們習慣的事呢。”
寧青穹說:“可我也沒有這麼不把別人當人看呀。只要大家都待將士們和退下來的老兵好好的……”
“這怎麼可能?大家都是用自己掙的錢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誰還能管得了別人想怎麼活?本朝初還規定平民只能穿幾種顏色的衣裳呢,我們南方有人理這沒人性的王朝國法嗎?現在皇城腳下都是想穿什麼穿什麼了,皇家也管不了別人想怎麼活,是不是。歸根到底,還是相比起一般人來兵士們的命太不值錢了。”
“應該讓戶部集體提高將士們的餉銀。”
“戶部的錢哪裡來?現在還一天到晚只知道去擠農戶的二錢枯柴肉。”谷涵又一攤手,“我們不說別的,就說你這個押題,你每年能從這裡頭得不止二三萬兩,往朝廷上交的稅每年能有多少?”
寧青穹一聽,有點不好意思了:“每年交的沒有超過三十兩。”
“這就是整個社會的不對頭了。人家戰士拿命去拼,一個月不過二兩餉銀,還常被剋扣,全家指着他就只能餓肚子。你就坐着動動腦,月入二三千兩,上交不過二兩,你的這幾個丫頭每天就在你身邊站站班,拿的月錢都是二兩起,還不用被剋扣。這麼一對比,你覺不覺得當兵被人鄙視,連個管家都能隨手害他全家,是自然的。”
寧青穹給他說的胃口都要沒有了,她放下了手裡的調羹,跟谷涵說:“驕我不認,奢逸確實是我的毛病,以後我可以過得簡樸一點,但我覺得要辭退大量的丫鬟婆子是不可能的,我確實不喜歡下廚房,也不喜歡清洗打掃,這些事若非被逼到絕境,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想去做。所以我只能說以後儘量少奢逸,不買太貴的東西。”
谷涵就笑了:“我只是舉例,也沒說讓你真改掉這些毛病,你自己掙的錢,當然是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你喜歡的珠花,不是那個源豐閣限量款的?你喜歡的衣裳,不是都要與衆不同的?你喜歡,沒必要改掉。我的主要意思是這是整個大新朝的問題,是朝廷稅收上的根本問題,以後要改。改掉之後,該你的那部分照樣是你的,你還是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是不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寧青穹說,“說實話,從前我只覺得朝廷礦稅茶稅收不上來是問題,我沒意識到我自己這個也算問題的一部分。現在意識到了,我也是誠心要改的。等朝廷改稅制還不知道要多少年,還是自己把自己那部分先掏出來吧。以前閒錢我都埋了起來,說實話放着也沒用,以後我準備捐一部分給老兵幫扶義社去,剩下一部分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麼用。”言畢她對谷涵淺淺一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還請谷修撰以後多指點指點民女。”寧青穹適時地投給他一個崇拜的眼神,起身親自爲他添羹湯。
谷涵果然很是受用,面上淡定心中爽兮兮地喝了湯,讓上了菜和寧青穹一起其樂融融吃了晚飯。